五月晦日
崔嵬如约来到乌程县外的下菰城,赵见陪同。
鸿都学宫中没有刻意的肃清场地,所以即便今日是学子惯例的晦日假,也是鲜少有人愿意离去,而是早早地候在校武场上。
除去恪守本分的王朝探子,不得已借助白狗符藏头露尾,暗中以法宝记录战局。其他的仙家来人都是毫无芥蒂的与一众学生站在一起,无有高人一等、鹤立鸡群的存在。
算是给足了东家的面子,更多也是因为陈道流这个仙人境的东人存在。
而且近乎全部的鸿都学宫学生在场,近两千人,就算多数人没有修为傍身,但在自家主场里,也不容他人轻视为鸡群。
张春椿为好友掠阵,站在人群之前,宽袍大袖,意气风发,身前无人。
同样身穿一件白袍的赵见与崔嵬一同步入校武场。
只见场外人头攒动,却并无蹑足附耳、窃窃私语的。
阳神剑修的气势自然散开,屏退四下,凡音俱寂。
直接省去了冗杂的过场,直来直往。
就是这般霸道。
赵见握了握崔嵬的手,自觉停下脚步,留在了场圈之外。
崔嵬脚步不停,直径走到距陈道流不足二十步的位置。
崔嵬脸色稳如山岳,只吐出一个字,“来。”
陈道流伸手示意崔嵬先。
张春椿脸色一凝,茂流你为何托大?
崔嵬却是不待陈道流完成这个先请的动作,开门见山,神昧出鞘,从衣鞘中抽出,自踏入下菰城第一步就于开始积蓄的剑意凭空出现,气象磅礴。
陈道流只做防守,双眼映出了这一招剑气出昆吾。
双手把持云庐剑,横剑格挡。
崔嵬剑气触及云庐剑,四散开来,却是一个极快的变招,匣气冲牛斗。剑气厚重如山岳,一瞬间坠在地底,忽然又拔地而起,如见高峰,擎天势腾。
陈道流却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一招,闭鞘养意,自然是最适合这一招匣气冲斗牛的。云庐剑剑微微下压弯曲,硬接了一招的陈道流血气翻涌,状态微恙。
也算是见解摸清了对手的底子,剑术极高。
张春椿早先问过自己,“嵬”字何解?
陈道流回答他,高而不平。
剑仙崔嵬剑意也是如此。
崔嵬眉眼之间,像极了当初的那位女子。
当初是陈道流一句话负了她,也毁了她的家,最后更是覆了她的国。
虽然天下人都知道是朝上的文官为了师出有名,才将陈道流那句话翻出并添入的檄文,史官为了掩恶扬善,字斟句酌才又决定将那一问一答撰入文书史册,但就是这样,陈道流便再没能把自己摘出来,心怀内疚,问心有愧。
女子为王本就是获罪于天,不奉正朔更要以天命殛之。
所以陈道流那一问,宛唐国风评如何?路过的李唔顺口说出了建炎王朝之人的共鸣,只不过委婉了些许,他的回答是,雉不入大水。
原意只是想替陈道流羞走那一位甘愿持笤帚的好姑娘。
但是学宫大小祭酒所言的分量,当时不显,事实上远不止此,事后有心者操作疯传,一石激起千层浪。
又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渐渐积累出一股潜藏于民心之中却能撼大摧坚力量,以至于连手握王权,口含天宪的那位建炎皇帝都要借其作为挞伐宛唐国的契机。
事后陈道流公然问出那一句“时日曷丧?”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大逆不道,建炎皇帝居然忍了。
但陈道流不能忍,虽说君子避三端,是他自己口无遮拦有错在先,但不代表着他的舌锋可以被拿去落在建炎王朝文士的笔锋、武士的剑锋上做学问。
二十年前,宛唐国是少数紧挨建炎王朝版图又不奉正朔的国家之一。
不出意外的,宛唐国变成了如今定州,并入在沧澜道中,虽说还是羁縻由赵氏管辖,虽在沧澜道中却与一道两治,但作为建炎王朝中最大一州,这个耻辱宛唐遗民背负了整整二十年。
由此开始,鸿都学宫与建炎皇室一直关系紧张,已经二十年了,近来愈演愈烈,三年前太子游览鸿都学宫返程途中遇刺身死,整个建炎王朝几乎就要变天。
最后这件事情以李唔辞去大祭酒之位,陈凤垂仙人境跌落为代价,才堪堪结果。
张春椿眉头紧锁,问心有愧的仙人境,未战先伤,当真还能抵过一个剑术崔嵬的阳神剑仙吗?他很担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崔嵬脸色冷凝,语气有些不悦。
“我不占你便宜,也接你一剑。”崔嵬持剑而立,真就再无所作为,她能接受自己为乘先机而抢先出手的不耻行为,却不能接受别人的施舍。
我可以争,甚至不择手段,但你不能让,这便是崔嵬。
陈道流刚想说话,便被其凌厉的眼神扼住咽喉。
陈道流点点头,终究只是外貌相似,性格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云庐剑上云气吞吐,雾色浓稠如水波荡漾。
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剑送去,实则没有留手,云庐剑飞掠而去,仙人道场展开。
崔嵬站立不动,一条衣带自动卷起,将云庐剑缠绕,如剑鞘将剑藏锋一般。
接下陈道流一剑,崔嵬当真是嵬然不动,仅凭法袍衣鞘,赵见露出笑容,在云庐山的一月时间,真没白呆。
崔嵬衣袂飘然,将云庐剑甩回陈道流身前,云庐剑剑神颤鸣,似在诉说什么。
陈道流轻抚剑身,静静聆听着本命飞剑的剑意。
虽是品秩高,但其实也就是有灵性而已,不会有灵慧。
灵慧乃天赋,后天之物难以诞生,基本仙人中数得上号的有灵慧之物,都是施展手段从云海拘来那些投胎无望的天魂残片,加以点化。
而且有灵仙剑,也不见得纯粹透彻。
陈道流明白云庐剑的意思,他点点头。
陈道流不是死板之人,将云庐剑收回体内阳神手中,换出了那柄多年未用的龙蛇剑,虽说云庐剑也是多年未用,但好歹是悬配身侧,终日不离。
龙蛇剑品秩比起云庐剑稍显落了下成,但却是截然一种崔嵬不曾了解的剑意,崔嵬年纪不过三十出头,龙蛇剑不出世已有二十多年了。
崔嵬脸色看不出变化,虽然身着的法袍不能完全洞悉龙蛇剑的剑意,但是品秩的差距其实更重要,如果衣鞘法袍对云庐剑来说是相生相克的压胜的话,对龙蛇剑而言直接就是蛮横的压制了。
崔嵬动了,神昧飞出,剑光如练。
陈道流不敢托大,以符经剑术相击,一招龙蛇起陆施展,自大地之中厚土翻涌,地龙翻身,自然而然的逼迫崔嵬离开地面。
仙人修行到一定地步,岂会被双腿所羁绊?
符经剑术的杀机三式,由天地人三者牵动,变化万千,无有破绽。
崔嵬也无需找寻破绽,身着衣鞘法袍,便是占据地利,怎地还容许她锱铢较量,她的剑术如此,开门见山。
陈道流仿佛看见一座飞来山岳,直直他自头顶压下。
陈道流施展变招,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一时间崔嵬只感觉到首尾倒置,乾坤逆乱,磅礴悍然的地龙之力从天空中施压下来,双脚落地,却是踏空,明明是在陈道流的道场之中,却又好似悬停在空中,极度的不真实。
崔嵬攻势被阻,暂时收剑,神昧剑意似山岳,双脚御剑,天地反复她不关心,也不在乎,大不了头不顶天脚步蹈地,照样能踏剑登高。
崔嵬头顶地龙翻涌,脚下云遮雾罩,不见大地,看似像一座海上小岛,孤立无援,这便是仙人境道场的优势,仙人境与阳神境的差距,比起每一重境界差距都要来得更大些。
实际上只有陈道流自己知道,自己没有沾到便宜,就算云庐剑换做龙蛇剑,剑术走的也不过是他自己本命亲云近水的路子,倒不是不如云庐剑更契合,而是这种说法,山水相争,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而崔嵬那件法袍,属实是他平生所见最高的了,陈道流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可以自行施展抵御他全力发起的三剑。
先前崔嵬已经让他过一剑了,这是第二剑,崔嵬收了攻势,没有让法袍自行抵御,若是再有倾力两剑之后,她就不敢这么放开防守,需得花不小的灵气与精力操纵法袍,虽有阳神身外身可以帮忙把持,但是灵气总要是分去些的,阳神境界的崔嵬,论灵气本就不如陈道流,何况再要分心。
不过陈道流也心知肚明,真要被崔嵬毫无防御的挡住三剑,他的剑意大概就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显然崔嵬的大道近山是对陈道流的大道亲水来说有些小压胜的。
崔嵬不动,操纵衣鞘法袍的衣袂延伸出几丈长,悬在她周身,抵御空中地龙的攻势,她在等着陈道流先动,除非他暂时撤去道场,不然就是她后发先至的机会。
你可要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飞来峰?
陈道流终究是求稳,撤开道场。
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崔嵬竟然是倒悬在飞剑之上,头顶抵着地面,倒置与校武场上。
崔嵬不以为意,摆正身形。
神昧剑入手中,剑气流转延伸,神昧剑一时间看起来变长了三倍有余,她的剑气不仅可以冲斗牛,还可以冲角亢。
地龙之中蕴含天发杀机的变招,每一条地龙之中都暗涵苍龙七宿的变化,随时可以变阵。
显然被看传来。
崔嵬剑气挥洒,仿佛练习过无数遍,按图索骥般将一条条地龙随意的斩角枭首,让其零落成泥。
一旁掠阵的张春椿脸色有些不自然,如此情形,暗手就这么轻易的被拔除了,就算陈道流施展第三招天发杀机,移星易宿也是要无用的。
人家剑气想冲哪宿就哪宿,管你如何斗转星移。
一手匣气练得如此精深,这般年纪,见之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