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抬头看见李肥,就扯开嗓子叫道,“这呢!”
不像是个卯时就出门干了大半天农活的汉子。
李肥听着大哥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笑了,确定是田里的农务并不累人,走近一看,大哥赤膊坐在垄上,只出了一点细汗。
李肥递过一只竹筒,里面是中午烧的开水,也是兑了小灵天的。
大哥只是接过,没有喝,李肥便无奈的看他一眼,心知大哥先前肯定是在田边的水渠就地喝过不少水了,从山上顺着溪涧一直流下来的水,本来是挺干净的,只是这几天恰巧是芒种前后,水渠里的水流经这家那家,难免混进了不少泥巴,肉眼只能见到浑浊。
也就大哥浑然不觉着别扭,李肥是绝对喝不进口的。
“李叔叔。”一旁的潘凉打了声招呼。
“潘凉啊,吃过没?”李满笑着问道。
“吃过了。”潘凉点点头。
“我们都吃过了,大哥,就给你带了三个粽子,今天中午没煮饭。”李肥递过装着粽子的布袋,也就坐在地上。
潘凉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下来。
李满在浑浊的水渠中洗了手,毫无形象的剥开一个肉粽,咸香入鼻,李满一口咬掉小半个,滋味美得很,忍不住咧嘴一笑,这么扎实饱满的肉粽,多半不是妻子的手艺。
“三个,不太够吧。”李满三五口吃完一个粽子,含糊道。
李肥给他递过水,说道:“是嫂子交代的,都是糯米,怕你吃多了胃胀难受,下午还要做活呢。”
李满觉着妻子还是比较有道理的,但是抵不住他干活快,饿的也快啊,便嘟囔道,“只能吃个七分饱,就剩下最后三分地了,哪里还要干一下午,等我吃好就去忙活。”
“吃完先歇会儿,糯米在肚子里散开就饱了。”李肥笑道。
李满点头答应,剥开第二个粽子。
“听说陈夫子的先生从鸿都学宫来,好像要带你们去参加巡回科考,有这回事吗?”李满想起最近乡里流传的消息,旋即开口问道。
“大哥你也知道了啊。”
“还真是?我哪还能不知道啊,如今乡里都在传,你小子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哥哥嫂嫂说,要多少钱?哥回去就给你准备。”李满有些激动的拍拍弟弟的肩膀。
自从三年前陈夫子从鸿都学宫返回乡里,乡里就从徐夫子的短学,和有钱人家请的余茂才私教,变为了三人合并的一所乡塾,有一个短学班和两个长学班。
建乡塾的钱,是陈夫子所在的乡绅陈家所出,聘请的两位夫子除了送来上学的学生家所备的束脩之外,还有每月陈家发的薪资。
如今更是让乡中的读书学子都能参加越州的巡回科考,难怪是陈家家门如此豪奢,现如今走过陈家家门的乡民,有几个还会昧着良心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再目不识丁的农民也是知道读书的好处的,每家每户孩子,再不开窍,也都要送去徐夫子的短学班里学足三个月时间,起码能识文断字不是吗?
还有陈夫子和余夫子亲自教学,陈夫子是鸿都学宫出来的读书人,学问自然不用说,余夫子虽然年事已高,但也在耳顺之前通过了乡贡察举的,成为了学问不得了的茂才,若非年纪实在太大,心力不够,放在以前,都是乡里还算殷实的人家排队请去家中做挨个私教的,这月你家,下月他家,哪能让寻常人家的孩子见着面。
如今真是赶上了读书的大好时光,家家户户孩子都能入乡塾读书,但凡有点资质的,都可以进入长学班,直到现在,居然是连巡回科举都可以参加了,怎能不佩服陈家的神通广大。
“哥,我不去鸿都学宫。”李肥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正打算和你说呢。”
“咋了?”李满大为不解。
“朝廷有规定,父母至亲丧期未满三年的,不能参加科考。”李肥与大哥解释道,“咱爹的忌日,是十月十五。”
李满闻言,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眉眼之间似有些愁苦的模样,连手头的粽子都没再吃下去,过了一会儿,竟然是低声说道,“这也是运气不通……你可别怨咱爹啊。”
“大哥!”李肥瞠他一眼,“怎么能怨爹呢,你想哪儿去了?”
李满却是愁眉苦脸,不甘心问道:“真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看着大哥这副模样,李肥有些于心不忍,不敢欺瞒,便说道:“也不是真去不了鸿都学宫,陈夫子私下和我说过,可以让我参加考试,但是成绩不作效,单独由陈夫子的老师李唔老先生阅卷,若是答的不算差,就可以去鸿都学宫读书。”
“当真?”李满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又回来了,眼光熠熠看着李肥。
“但是我还没答应。”李肥如实道。
“为哈?”李满一脸不解,这么好的事情摊上,怎么就不答应了呢?
生怕大哥生气,李肥连忙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解释道:“巡回科考三年一届,这届不行就下届嘛,我这样投机插队向什么样子,三年以后我的学问肯定是要比现在更大些啊,没道理下届考的不如这届吧,大哥你想想,万一我这次跟着夫子他们去了鸿都学宫,结果老爹保佑,考了个还不算坏的成绩,成绩又算不得数,糟心不糟心?真就可以安安心心留在鸿都学宫读书了吗?咱们乡里也不是没有眼光浅的人,这件事情乡塾里的同学们都知道,纸包不住火,一五一十传出来到还好,就怕是有些见不得人好的,明明不知道事情始末,还添油加醋瞎说,风言风语,到时候对夫子对乡塾都不好,甚至那着嘴巴臭的没忌讳的,时不时提起过世的老爹,我听见了,大哥大嫂听见了,心里不得难受啊。”
“你管他们说什么,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李满听完李肥的道理,已经是听进去了,但还是想着劝他去学宫考试。
“李双至听见了呢?”李肥又问,属实是人言可畏,其实就连李家老屋住进了潘凉一事,都已经有了些闲言闲语,潘凉是个窹生子的消息不知怎地流传开来,说是碍了父母之后被丢回乡里,现在又克死了爷爷。
李满便彻底没了话讲。
“大哥你放心,下一届巡回科考我一定考好。”李肥连忙宽慰大哥道。
李满点点头,还是有些糟心,怎么有些人家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呢?
“本来夫子也劝我一起去鸿都学宫看看,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其实既然不打算考试,就不如不去鸿都学宫。”李肥说道。
李满扯出一个笑脸,说道:“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不白去的。”
李肥没出声,只是听着大哥说话,也不答应。
“李肥啊,你可不能怠慢了功课,虽然三年时间还长,但你要是能通过巡回科考,能不能参加乡贡都无所谓了,大哥就厚着脸皮去和陈夫子说说看能不能让你在乡塾里当个短学夫子,总归是个受人尊重的好活计,也不累人,你本身就在徐夫子班上代教了,不能没一点念想啊,到时候你就二十岁了,能不想着成家立业的事情吗?”大哥看着李肥这副不甚上心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劝道。
李肥则是有些无奈,倒不是觉着大哥唠叨,只是觉得这些话有些言之过早了,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受下,《常礼举要》中言明,长辈教诲,同属于长者予物,需奉接,辞不恭。
《常礼举要》是从三《礼》中摘录举要的一些常用礼节,共十二章,是乡塾短学入门需熟读的,通俗易懂,贴切生活,乃备受徐夫子推崇的蒙童教材之一。
李肥打小就学,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是天下所有官民学塾的夫子一致笃行的。诗书礼乐,缺一不可。
那时李肥只读了短学班,因为家中无大钱可以供他请夫子私教的,便就没再读书。
三年前乡绅陈家开办了乡塾,还在世的老爹第一个让李肥进了长学继续读书,陈夫子也曾对李源说过,李肥治学刻苦,并且有迟慧,虽然早早先不显,读书吃力,但只要能持之以恒,绝不会是做无用功,所以李源弥留之际偷偷告诫过大儿子,一定要让李肥读书。
李肥对自己是不是迟慧并不清楚,但他很庆幸有李源这样的父亲,有陈凤垂这样的夫子,有李满这样的大哥。
李肥现今读书,也感觉越来越吃力了,但夫子却说他做得很好。
至于教学已有一旬时间的李唔老先生,也是颇为看好他,李肥就再不敢有那一丝妄自菲薄。
读书啊,到底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等大哥吃完三个粽子,李肥顾及无话可说的潘凉,再待了一小会儿就和大哥告辞离去。
大哥终于是没再劝李肥跟着陈夫子一起去鸿都学宫,目送着他离去,眼光像是一位老父亲看待长大了的孩子,直到看不见李肥的身影了,老实巴交没读过书的他,甚至是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李满才摇了摇头,下地莳田。
两人顺着石阶往山上爬,比下山时要多费很多力气,约莫花了一刻时间,两人才回到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