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午十分,云庐山,观瀑亭。
老头依旧摆着一张臭脸,即使他这个摊子破天荒一天内将三间宅邸都租了出去,也不见得有好脸色。
租宅子的是一位负笈游学样的读书人,还有一位穿绿袍的少女。
读书人自然就是那位被赵见戏弄的书生,而那位绿袍女子,也在赵见和崔嵬吃午饭时相约了那位书生一并走入了观瀑亭。
见老头老神在在的样子,赵见似乎是乐在其中,主动揽过老头的活计,为两人添茶沏水,“十文一碗,续汤五文。”
老头微微一挑眉,不做言语。
绿袍女子长相妍美,轻笑道:“小哥,我们是来租宅子的,可不可以用些免费茶水招待一下。”
“哦,”赵见看了一眼老头,笑眯眯道,“宅邸出租得问那老头,不是一家生意,所以两位还要不要喝茶?”
老头依旧不为所动,也不怕因赵见胡闹,搅黄了他的大生意。
以老头的眼力劲看得出来,今天的生意都是冲着赵见,或者说赵见身后那个女子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就来一碗茶水吧,”女子也是个没有脾性的主,还是笑吟吟的,与赵见说笑道,“等我这碗茶水喝完了,麻烦小哥再续一碗茶汤。”
显然那意思是要把第二碗续的茶水给书生喝,如此一来二十文钱的茶水实际只消十五文,引得赵见侧目,也是个妙人。
“歇脚十文,一共三十五文。”赵见自有对策。
“咳。”老头重咳了一声,适时出声揽回生意,“我手头还有两间宅子,对外出租一律是一张金叶子一旬时间,不议价的。”
“虽然有些小贵,但貌似比这位小哥的茶水摊子要厚道些,老丈,这小哥怕不是你找的托儿吧?”女子打趣道。
老头不理会她。
女子也不觉得尴尬,笑容不减,摸出两枚金叶子,“两间全要了。”
“需要管饭吗?”老头突然问道。
赵见憋着笑意,早上自己挖的坑,老头这会儿就拿来坑人了。
“能管饭自然是最好。”女子点点头。
“本来是不管饭的,今天刚添了这项服务,只需再添一张金叶子。”
“就是按这桌上的标准吗?”女子低头看向石桌,只有六道小菜,比较精致,但绝对算不上奢侈,“似乎是比小哥的茶水价的还要黑心些呢。”
老人不搭话,爱吃不吃。
“那就管饭吧。”女子再摸出一枚小小的金叶子,三枚一并交给老人。
“喏,一起入座吃吧。”老人收起金叶子,随手一指。
崔嵬放下筷子,起身离席感悟剑意去了。
女子并不介意,刚想就这赵见附身旁的一个石墩坐下,后者突然就伸手按住了墩子。
“神仙也要吃饭?”赵见眼神忽就冷冽起来。
“有问题吗?”女子笑着反问。
“问题倒是没有”,赵见脸色晦暗,若有所思。
旋即他竟然说出了,“只是一想到你这么漂亮的仙女也会上茅房,我就心痛。”的粗鄙之语,着实把人气得不轻。
“那她不也吃饭了吗?”女子又好气又好笑,伸手遥指了崔嵬一下,后者似有所感,还以眼神。
“我家小仙女上过的茅房是香的。”赵见与崔嵬相视一眼,立马一本正经道。
崔嵬便不再理睬他们,六只苍蝇中,唯二两只赵见打得过的都在亭子里了,她并不担心,随他玩去吧。
“老头你也忒不地道了,这饭钱我可是付过的,怎么来个人付了钱就要来分我这份饭,赶紧备菜去,黑心钱可不能赚太多了,小心折寿。”赵见对老头嚷嚷道。
老头拍拍屁股起身,也不说话,把空着的饭盒子收拢,就离开了。
赵见拿开按在石墩子上的手,说道,“坐可以,别动筷子啊。”
实际上,桌上一共两副筷子。
书生的养气功夫不如女子,两人在一起,凭女子脸色行事,二人一并坐下,一言不发,不难发现这是一对情侣,之前赵见戏弄书生之时,书生并无脾气,而当他调笑女子时,前者眼看就要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了,全靠女子眼神遏制。
赵见天生感知就异于常人,直觉敏锐,对于这两人,他并无恶感。
所以并不介意与之同桌。
当然凡人之间有“五步之内,人尽敌国”的说法,就是说在近身之时,一个人的危险程度,并不逊色于一个国家。
不过以赵见走的路子来看,这个敌国用来形容他自己更贴切些。至少一臂之内,阴神之下,就算暴起发难,他都有反制手段,要是他先发难,阴神修士都要结结实实捱一拳,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要死的,毕竟赵见只是个凡人。
“鸿都学宫陈道流陈祭酒和你们是什么关系?”赵见开门见山问道。
“正是家师。”女子并无遮掩,落落大方。
“你呢?”赵见看向那个书生。
“我听陈祭酒讲过琴操。”书生回答,似乎是觉得不够分量,又补充道,“听了十一节课。”
赵见乐了,“所以你是来搞笑的?”
书生有些窘迫,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你和崔嵬又是什么关系?”女子有些维护的问道。
“我是我家小仙女从小养大的童养夫啊。”赵见没脸没皮,沾沾自喜,“她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
埠溪桥上剑气一闪而过,崔嵬脸色微恙。
“我吃完了,二位自便。”
赵见将手中筷子一抛,起身离开,不再理会二人,这二人不是建炎王朝的探子,如此说来,鸿都学宫还算磊落。
至于其他四人,多半就是王朝探子了,五月晦日之前肯定不会对崔嵬不利,少不得还要小心照看着。
毕竟问剑鸿都学宫,不说是建炎王朝内人尽皆知的事情,起码是有一大批人暗中关注,鸿都学宫陈道流既然接下问剑挑战,就算是为了展现气度,建炎王朝也必须要确保崔嵬在问剑之前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绿袍女子低头思索,微微蹙眉。
传闻女子剑仙崔嵬身边一直有带着一个名叫赵见的少年,两人形影不离,唇不离腮,但凡崔嵬出现之时,必有其在身侧。
样貌与她花钱买来的画卷相符,应该就是此人了。
果然如同消息所说,是个地道的凡人,而且长相并不俊美,数十年时间,赵见和崔嵬露面的画卷记载中,赵见从一个还算天真烂漫的可爱孩童长成了一个普普通通样貌的乖僻少年,崔嵬则是容颜未改。
随着崔嵬自不量力敢问剑鸿都学宫之事传开,关注之人愈多,近来许多人都知道,女子剑仙崔嵬与一个名为赵见的凡人少年举止亲昵,言行无忌,似与寻常热恋爱侣一般无二。
一时间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从崔嵬问剑鸿都学宫一事瞬间转移到了为何这位才三十出头的女子剑仙居然会喜欢一个二十不到的凡俗少年。
不少看客啧啧称奇,没少说些不堪入耳的混账话。
赵见大大咧咧坐在桥柱之上,双脚悬空,静静地看着崔嵬,也不出声打扰,托着腮,就觉得她比整座云庐山的风景好上万万倍了。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大概是因为他来了,她高兴,无多的责备,这便够了。
给我一副体魄,仙人又如何?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赵见心道。
天色稍晚些,梅雨就不停地落下,崔嵬倒是不介意雨水打落身上,毕竟穿了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也就不打算把持修为隔开雨幕,只是赵见依旧傻乎乎的坐在桥柱之上,雨水已经湿透了衣服。
崔嵬看向赵见,后者笑着向她伸出手,崔嵬只得无奈的被牵住拉进了观瀑亭避雨。
梅雨连绵。
亭中女子和书生正在手谈,书生这一面形势大好,却眉头紧皱。崔嵬对其视而不见。
“要是这雨一直不停,你还不让我出去了?”崔嵬笑问道。
“那就再给你打伞呗。”
“多事。”崔嵬白他一眼,有些言不由衷。
崔嵬从袖里乾坤拿出一把油纸伞,说道,“去看看住的地方吧。”
“不观剑了?”赵见问道。
“嗯。”崔嵬点点头,她还是很反感那些暗地里的眼睛,都不能让她肆无忌惮的和他手拉手,额抵额。
赵见接过油纸伞,自然而然搂住崔嵬的肩膀。
油纸伞一开,两人走出观瀑亭,崔嵬模样乖巧顺从。
“我们还是不分开的好。”崔嵬突然轻声说道。
赵见听到崔嵬这句形同认错的话,忍不住就要点头,这话说得果真是千般对万般对。
突然崔嵬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手指轻扣他的心扉,“有事瞒我?”
赵见目光闪烁一下,赶紧将眼睑半垂遮敛,却没有作答,只是说道,“是有件事,晚些就告诉你。”
崔嵬点点头,有些疑色。
两人来到第一处歙派风格的三合院,进门有一块石雕影壁遮挡,然后便是一处小小的天井,三屋环绕,复有二层,很是雅致,庭中种有芭蕉。
“风水不好,换一家。”赵见环顾四周,就要拉着崔嵬离开。
崔嵬任由他牵着走出门户,对着间宅子也是没有眼缘,嘴上却是戏谑道,“那里不好,赵大师,有什么说头?”
“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而且还是芭蕉树,心心叶叶,碰上点滴霖淫,最是愁损北人。咱们打北边来的,不适合住这家,要是往二楼飞来靠上这么一坐,三更半夜的能愁死人。”赵见一本正经道。
“平日里读书一直没肯落下,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信口胡诌,还有理有据是吗?”崔嵬白他一眼。
“去下家,去下家。”赵见嘿嘿笑道。
崔嵬由他拉着手。
第二间宅邸,明显的越州本地风格,清淡素雅,轻巧简洁,是园林之中筑楼台的布局,藏而不露,曲径通幽,走进门楼之后,偌大的园林之中,除了曲折蜿蜒的连亭走廊外,两栋走马楼而已。
崔嵬二人逛完曲折的走廊之后,更发现园林的西边有一处接引泉汇聚成池,一处筑山穿池用以饮茶瞭望的水榭。
“赵大师,这里的风水又如何?”崔嵬调侃道。
两人心有灵犀,赵见便知此处宅邸得了崔嵬青眼。
“风亭水榭,有风有水,风水自然顶顶好。那咱就不挑了?”赵见问道。
“不挑了。”崔嵬干脆利落。
“那就……”赵见一把扛起崔嵬,置于肩头,“去看看咱们的房间。”
崔嵬长发垂落,面色微红,难免有些羞嗔,以一口灵气坠了坠身子。
赵见肩头一沉,他一个凡人一口真气都有八两重,更何况是崔嵬这样的仙人,一口灵气妥妥的八十斤逃不离。
反正崔嵬没有出声制止,赵见只装作不知道,扛着崔嵬就走向走马楼,所谓的走马楼,就是四通八达足以跑马的意思,六面的阁楼,每一面都能登上二楼。
赵见走着走着,肩头的分量渐渐轻了起来,崔嵬的脸却愈发红了起来。
崔嵬眼神飘忽,沿路顾盼,看过题额月到风来的凉亭,又扫过走马观花的名人砖雕,还低头看见地铺石板上的石雕,是七十二福地中的若耶溪,仙山溪径、樵夫晚归的场景,提诗,“采莲樵风径,看竹兰亭路。”
石板一旁还有一串极淡的墨迹,崔嵬目力非凡,只瞥过一眼就映入眼帘。
愿朝南风暮北风。
估计是位明了此中典故的后人题写的。
才三月不见,怎么赵见的胆子这般大了?
胡思乱想间,赵见已经推开二楼一间名为芙蓉壶的雅间房门,将崔嵬轻轻放置于居中的红木大床上,看房间被褥干净整洁的程度,绝对是有专人每日打理的。
赵见心道,还好没有上那黑心野人的当。想再坑他钱财?他偏不信,明日就没人洒扫庭院了。
“赵见,你越来越恣意妄行了。”崔嵬嗔怒道。
赵见不说话,也躺上床,就这么看着她。
四目相对,自然是崔嵬率先败下阵来。
“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会厌倦吗?”赵见突然问道。
“不好说……”崔嵬本想说几句气话,但是看到赵见一脸认真的表情,终究只是哼了一声,柔声道,“不和你在一起的三个月,感觉比我们在一起的全部时间还要长。”
“现在不觉得烦,就是将来也别嫌我,我这一辈子不长的。”赵见却说道。
“真打算做一辈子凡人啦?”崔嵬兀的一心疼,抓住赵见的手,故作轻松道。
“我好累,想睡一会儿,你陪着我不要走开。”赵见忽然说道。
“好。”崔嵬点点头,隐隐有些不安。
赵见牵着崔嵬的手,很快就沉沉睡去。
崔嵬看着熟睡过去的少年,眉宇间依稀还有些儿时的可爱,作为修行者过目不忘,崔嵬记得他的每一个样子。
就是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光阴缓慢流淌,夜色织上窗牖。
忽然间,崔嵬眼神一颤,赶紧屏绝气息,她居然听到了赵见轻微的鼾声。
崔嵬心下大乱,却还是忍着没叫醒赵见。
赵见自幼习武,早已是睡如仰尸,不起鼾声。
随着赵见鼾声愈响,崔嵬犹如雷鸣在耳,六神无主。
忽而,崔嵬双目所见,一股妖邪之气缓缓飘至,笼罩赵见,缓缓入侵,赵见秉气渐低,睡如仰尸。
崔嵬一目了然,是道家所言的梦魇,外邪入侵,再后门户洞开,邪魔外道附体,白话讲就是坊间流传最盛的鬼压床。
赵见双眼微睁,双目涣散,目光却还是看向崔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崔嵬剑气一现,搅散妖邪之气,赵见猛然做起,满头细汗,气喘如牛。
“你的尸犬,吞贼,臭肺三魄呢?”崔嵬声音冰冷,剑气不散。
习武之人讲究睡如仰尸,就是因为六魄中有一魄名为尸犬,可以在如尸睡之时看家护院,抵御外邪,尸犬灵敏者,似睡实醒,梦魇辟易。
尸犬魄与驻在体内消灭邪虚贼风、吞食异己的吞贼魄相辅相成。
再者有执掌吐纳呼吸的臭肺魄,也称嗅肺,人生呼吸次数有定,故而人死也作气数尽,嗅肺盛者,睡如仰尸,无鼾声,秉气之长如龟息,所以寿长。
“这就是我瞒着你的事情。”赵见苦笑着。
“你趁我离开的时候,偷偷铸了体魄?”崔嵬又惊又怒,周身剑气肆虐。
“算不上偷偷摸摸,老赵头给我护法的。”赵见底气不足。
“他找死吗?”崔嵬周身剑意大盛。
“你又打不过老赵头。”赵见如实说。
见崔嵬就要爆发,赵见将她双肩按住,以额抵额。轻声说道,“赵见有一辈子时间来哄崔嵬,崔嵬可别现在就把气一股脑撒完啦。”
“你炼化到几魄了。”崔嵬双眼通红,气是假的,心疼是真的。
“雀、尸犬、吞贼、臭肺四魄都已经化血,不复存在了。”赵见蹭蹭她的鼻子,笑道,“好崔嵬,你别看我现在狼狈,等我六魄化血,铸成体魄,就是谪仙人了。”
“到时候就算崔嵬你不要我了,我一个人也不怕别的神仙哩。”赵见玩笑道。
崔嵬泪眼潸潸。
赵见连忙替她揩去眼泪,“我就讲个笑话,你可别哭呀。”
“崔嵬和赵见这辈子都不分开了。”赵见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