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清湖县。
县邑之中有两处形胜,一山一水,山名云庐,水名凤栖。
两者相却六十余里,从空中鸟瞰,凤栖湖犹如凤鸟垂翼,首向云庐山。
所以两景也作一景,合称凤栖云庐。
崔嵬来到云庐山脚下,由于是淡季的缘故,云庐山旅客不多,山脚许多轿夫都闲着无事,难得看到一位衣裙华美的少女有意要上山,三对轿夫都急忙凑上前去,讨好似的询问姑娘是否要乘轿子。
这样俊俏的少女,非贵和巷这样的巷子养不出来,也是他们讨生活好对象。
在少女摇头拒绝之后,几位轿夫仍是不肯轻易放弃,粘着少女絮絮叨叨诉说着这云庐山的高耸崎岖,寻常青状汉子要登顶都得花上大半天,姑娘仙子似的样貌,不坐轿子,真要徒步上山,出了一身香汗可就不美了,怕是会被山顶的许多公子哥看去娇态。
显然这一套劝坐的说辞不知道对多少女子说过,从几个糙汉子嘴里吐出来丝毫不违和,多少显得有些情真意切。
少女还是摇头拒绝,说自己身上没有钱财。
三对轿夫这才悻悻然退去,也不知道信与不信。
“姑娘要上山吗?”一个身材高挑,却还面相稚嫩的少年赶紧从插科打诨的轿夫堆里走了出来,一脸谄笑。
“嗯。”崔嵬点点头,对他笑笑,“可是我没有钱。”
“不须的,我也没有轿子。”
“那你有什么?”崔嵬好奇问道。
“一双腿,赛过轿子十倍。”少年背对着崔嵬蹲下,拍拍自己的后背,“你看我这结实的后背,趴上来可舒服嘞,有肉,半点不硌人,我这就背姑娘上山,不要钱,只要给背就够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嘘声,都是笑骂这小子忒不要脸。
自称叫做赵见的少年来到云庐山脚下也有小半月了,除了每日和他们这些山脚等活计的轿夫扯嘴皮子,名头上还是来抢生意的。
一日日尽挑些没多少仆人陪伴的富家小姐,满嘴都是轻薄话,轿夫们也不赶他,权当看个笑话,况且那些小姐们要是觉着少年行径碍眼,多半是随便找一个轿子就钻进去了,也不讲价。
时间一长轿夫们都把这个还没有开张过的少年当做招财树看待,有他在时反倒生意更好。
不曾想,嘘声戛然而止,换做一阵倒吸气,然后是更大的嘘声。
那个少女居然真就趴上了少年的背。
少年赵见对那些日日取笑他为乐的轿夫,挑挑眉,咧着嘴巴,一一还以颜色。
然后便趾高气昂的就上山去了。
“你怎了来了。”崔嵬用脸颊轻贴着赵见的耳朵,柔声说道。
“想你了呗,我们都分开好久了。”
“有三个月了吗?”崔嵬无奈。
“有的吧。”
崔嵬甜甜一笑,“你在这里等多久啦。”
“小半个月了。”
“胡闹,那你是刚和我分开几天就动身了?”以定州到越州的距离,又不是修行人的赵见,光是赶路,就算日夜兼程也要一月余。
“我不是和你说过,办完事就立马去找你的吗?”
“你走之后我老是梦到你,有一天我听老赵头说,如果一个分开很久的姑娘突然出现在你梦里,那就说明她正在忘记你,可把我吓坏了。”
崔嵬用手重重拧了一把赵见的耳朵,嗔怒道,“胡话!”
少女转念又有些心疼,语气微软,“况且那时候刚分开还没一个月吧,哪有很久。”
“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赵见极为认真地说道。
崔嵬对着赵见通红的耳朵轻轻地吹了几口气,没再说话,安心的闭眼休息起来。
赵见嘿嘿一笑,老实模样全然不似之前在山脚和那群轿夫扎堆的轻佻少年。
云庐山高只有三百多丈,在遍布丘陵的越州地区才算得上山势险峻,等到赵见把崔嵬背上半山腰时,头顶已经有了一层细汗。
崔嵬也隐隐感觉到自己身子紧贴的后背有些发热。
“我看看这四叠瀑,放我下来吧。”崔嵬出声道,明明自己是仙人之躯却要祸祸赵见这肉体凡胎,她舍不得。
刚好,山间石涧汇集成的第一道小瀑布就在此地,石壁之上众多历史名人的题字诗文被工匠小心翼翼凿刻出来,填上丹漆,流传千年。
虽然此行只为了一睹剑池,但如今有赵见作陪,沿途景色不知不觉竟也入得她眼。
“你就在背上看。”赵见第一次将崔嵬的身子往上耸了耸,探直脊梁,语气颇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崔嵬便不再劝他。
乘着崔嵬观看石壁题字的时间,休歇一会儿的赵见回过气力,感觉能一口气登顶之后,他才出声问道,“好崔嵬,看完了没?看完我们就接着上山了。”
崔嵬伸手指了指一处石壁上潦草的丹漆字样,“这句草书没看懂,你给我讲讲写的什么。”
“这句啊,”赵见仔仔细细瞄了瞄,说道,“估计是凿刻这句诗的石匠自己也不认得,索性依葫芦画瓢,只留住了其形,丹漆一填笔顺都不通,后人看起来自然就吃力了。上面写的应该是‘百道泉源飞瀑布,四周山色蘸幽篁。’”
崔嵬点点头,“看完了,上山吧。”
“好嘞,起驾。”
“嘶,”赵见倒吸一口凉气,连声讨饶,“疼疼疼疼……”
是崔嵬一口银牙咬在赵见肩头。
“我虽然看不懂那就草书写的什么,但大概的字数还是分得出来的,你又诓骗我。”崔嵬气鼓鼓道,哪有一点仙人风采,分明是个明媚少女。
“我错了,我这不是不懂装懂嘛。”赵见垂头丧气。
崔嵬眼角却有些笑意,实则赵见眼角也有。
云庐山的剑池泉水有天下第四泉之称,现任鸿都学宫大祭酒的陈道流的佩剑云庐就是在此磨以山之石,淬以池之水,所以铦利倍常,锋芒无匹。
崔嵬此行目的就是为了从剑池和试剑石中观摩云庐剑的剑气。
五月晦日,她和鸿都学宫陈道流有一场问剑。
“是不是有人在盯梢啊,有几个人,厉害吗?”临近剑池,赵见突然问道。
“明面上是六个,真正厉害的角色不好感知,能感知到的就不足为惧了。”崔嵬说道。
“你能感知到的那些人里,有几个是我打得过的。”赵见问道。
崔嵬沉吟一会儿,细细思量,说出了答案,“两个。”
赵见哦了一声,第二次将崔嵬的身子往上耸了耸。
云庐山上竹海之中有星罗棋布两百多座府邸,除却有七十余座有人常住之外,其余的府邸都是对外出租的。
赵见沿路经过不少府邸,风格迥异,或庄重或轻巧,却都能与环境和谐统一。
赵见想着崔嵬观摩剑意自然不是几日时间就够的,要不就租一间府邸,崔嵬是可以餐风宿露,但他只是个凡人,一日三餐不说顿顿离不了,但也是离一顿就饥一顿,况且赵见爱惜崔嵬的身子更甚自己,分别之时他就千叮万嘱,要崔嵬一个人在外“努力加餐饭。”
崔嵬是点头允诺过的,赵见这才放她一人离开。
终于,赵见踏上了剑池之上的阜溪桥,桥身四周水汽氤氲,如有虹光。
“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吧?”崔嵬无奈道。
赵见点点头,将崔嵬放下之后,只感觉身子一轻,双臂拧回身前,想擦擦额头的细汗,双手却是不大灵便了,像是灌注了几两铅。
“逞强。”崔嵬嗔道,实则是有些心疼,拿出手绢替他拭去汗水。
赵见傻笑。
崔嵬站在桥上双手扶柱,神似假寐,赵见甩甩手,就在一旁看着她,像极了一对富家小姐和她的家仆。
半晌,崔嵬才张开眼睛。
“如何?”赵见问道。
“主要还是看试剑石,剑池之中并没有太多剑意,但能感受一下剑池水质也算不虚此行,原始反终而已。”
“那试剑石怎么样?”
“不好说,得耗损些时日。”
“慢慢来嘛,要不我去租间宅子?”赵见问道。
“好。”崔嵬想了想,没有拒绝。
不远处观瀑亭里的老头不仅卖茶水,更是对外出租云庐山上他家祖产的三间宅邸。
观瀑亭上额题“云天浴日”,联书“野人坐待东方白,云海推开大地红。”
由于这对联书的不讨喜,这个为人更不讨喜的怪老头被赵见腹诽为野人。
此刻赵见笑嘻嘻地走向观瀑亭,高呼道,“老头,来碗茶水,今个不赊账。”
“怎么,今天终于有生意了?”老人早就看见赵见背着一个女子上山,也不觉惊异,只是冷眼道,“之前的三碗茶钱一道付清。”
“好说好说,”赵见从胸口衣襟处摸出一本小册子,“你这老儿小气得很,平时我不过向你讨口水喝都要看你脸色,今个我媳妇儿来了,我和你租房子,老头儿,你是不是应该好酒好茶待着。”
“一枚金叶子一旬时间,”老头瞥他一眼,“先给钱。”
赵见拍拍屁股坐在石桌上,大大方方翻开小册子,抖落出三四片夹在页缝里的金叶子,“把你那间最好的宅子给我腾出来,给我媳妇儿住,不差钱。”
“你在我面前装硬气摆阔都不打紧,那妮子可听得见。”老头也不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将石桌上最大的一枚金叶子掳至身前,“三间宅子都空着,你爱住哪住哪。”
赵见权当没听见老头前头那局话,扯着嘴笑道,“管饭不?”
老头又伸手将桌上最小的一枚金叶子掳走,“原本不管,现在管了。”
“还有专人洒扫庭院,要不要?”老头说完,顺势就要在掳走一片金叶子。
“难怪你没生意。”赵见笑容灿烂,不紧不慢地把另外两枚金叶子夹回小册子里,又将小册子塞回衣襟中。
“午饭就在亭子里吃了,老头去准备吧。”赵见转身背对老人坐在了石凳上,脸色垮了跨,心中腹诽,果然是个黑心野人,老而不死是为贼。
“等着,”老人一拂袖,真就去准备饭菜了,也不问赵见想要吃些什么,反倒是交代道,“看着摊子。”
“就你这茶摊会有生意?”赵见不屑道。
“就你这小子能有媳妇儿?”老人反唇相讥。
崔嵬险些没忍住笑了出来。
赵见不想搭理他。
五文钱一碗的茶水,碗底连一片完整的茶叶都找不到,尽是些碎末,这种茶水,寻常人家不舍得喝,富贵人家入不了口,能有生意才怪了。
但世事就是那么奇怪,老人走后,生意就来了。
“小哥,这亭子可以让我歇歇脚吗?”一个灰白色长衫的年轻书生走上前来,背负竹笈,汗流浃背。
“当然可以,这还有茶水。”赵见随意道,拎起茶壶就倒了一白碗茶水。
“敢问小哥,茶水怎么卖的?”书生明显比赵见要年长,却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嘴上也是称呼其为小哥。
“不要钱。”赵见白了他一眼,不满道,“怎么,把我这当成操持茶摊的赚钱营生了?”
“不敢。”书生赶紧落座,双手捧过茶碗,生怕惹赵见不悦。
“茶水免费,歇脚十文。”
“啊……欸。”书生先是一惊,恍然大悟,苦笑着拿出钱袋子,掏出钱来。
“莫要与我闲扯,要是我与你费了口水,喝的茶解渴的钱也算你账上。”
“茶水不是不要钱吗?”书生苦着脸。
“现在开始要了,所以你喝完茶赶紧走,不然我顺手再给你满上,也是十文钱一碗。”
最后,赵见目送一脸吃瘪表情的书生离开,心情大好。
难怪这老头如此黑心,原来坑人的感觉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