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早放好几张茶桌,谷正中也早在桌子旁坐好,看见莫天悚出来就招手。红叶却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和法号元亨的穆稹仇在一起。元亨的身前放着一张古琴。梅翩然没等别人招呼,自去坐在红叶身边。莫天悚略微犹豫,还是来谷正中身边坐下,微笑问:“这茶当真就这么好喝?”
谷正中道:“‘雪芽近自峨眉得,不减红囊顾诸春’。说实话,茶的确很好,但最好的却不是茶,而是沏茶的功夫。”
莫天悚不大听得懂。苍复和尚也过来这桌坐下,笑着解释:“静心者智、平心者德、修心者才、养心者健、问心者达。茶于山于水于人于佛于道于世间最能忘尘俗淡富贵,出形入境。老衲好茶,想了些花样出来。”
琴音忽起,乐韵稚嫩而悠扬。但莫天悚还是听出其中的杀伐味道,眼角余光斜斜瞄一眼弹琴的元亨,倒也是正襟危坐,一派肃穆。
五个小沙弥提着一种壶嘴细长的长嘴茶壶鱼贯而出。施礼后平抬右手,左手将茶盏置于膝上,长嘴茶壶在背后飞舞一周,壶嘴至肩头垂下。五道细如银线的水流飞流直下,凌空注入茶盏之内,盏内茶水翻涌有声。
俄顷,水声嘎然而止,波平瓯静,茶水正好与盏平齐,外面膝盖上滴水未溅。接着小沙弥抬腿跌足,五个茶盏飘飞起来,轻轻落在两张桌子上,只元亨的面前没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圆通无碍,动静有道,刚柔相济,人壶合一,恰似飞天当空舞彩带,又如文人骚客笔走龙蛇,更像英雄豪侠剑动四方。
谷正中鼓掌叫好,莫天悚的注意力却不在茶艺上面,只注意到最后那一下没有收发自如的内力,准确无误的暗器功夫肯定做不出来,皱眉道:“谷大哥,这几位小师父的武功底子不薄啊!”
谷正中讨好地笑笑:“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峨眉山乃是武术圣地,你给我出的题目实在太难了!”
莫天悚冷冷地瞪谷正中一眼,低声道:“出去再和你说。”端起茶盏,只见汤色碧绿澄明,茶叶细嫩显毫,清香馥郁,确是好茶。呷一口,进口涩然回味甘甜,真有世人皆苦,修佛灭度,涅盘寂静的味道,比之昨天的道茶又有一功。
苍复和尚招手道:“元亨,过来给莫施主续水。”
元亨很不乐意地起身,也拿起一把长嘴铜壶,来到桌子前面稳稳站定道:“阿弥陀佛!”蓦然转身舞动茶壶,背对桌子,双脚撇开反手执壶,一倾。滚水如一条银龙,凌空射入桌子上的茶碗中。不过他初学乍练,收手不及,茶水从茶盏中溢出,不仅流得满桌子都是,还流不少在莫天悚的身上。
谷正中慌忙拿手巾给莫天悚擦,嘟囔道:“昨天他还练得好好的,今天怎么大失水准?”
莫天悚恼道:“他是故意的。把对你的气全部转移到我头上了!”
元亨大踏步走过来,将铜壶重重跺在桌子上,大声道:“我就是故意的又如何?莫天悚,你既然杀我全家,何不将我也杀了!人若是谷正中杀的我没话说,但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就不怕日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莫天悚一把推开谷正中,怒道:“谷大哥,他怎么知道的?”
谷正中苦笑道:“他天天问,我也瞒不住啊!”
莫天悚冷哼一声,转头对着元亨缓缓道:“你自己也说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你母亲为何要去给桃子和阿曼下毒?哼,就许你们下毒不许我报仇了吗!你很想报仇是不是?那也得你有本事报仇!”一拍桌子,面前的茶盏飞出,直击元亨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铜壶。
茶盏是轻巧易碎的陶瓷,水壶是黄铜的,这一击无异以卵击石,然而茶盏却没有破碎,反是铜壶被击得飞起来,一壶滚水全部对准元亨淋下来。谷正中飞身跃过桌子,一脚踢在铜壶上,落下抱住元亨,结果元亨身上一滴水也没有,倒是谷正中的后背湿了一大片。
梅翩然和红叶都跑过来,一起给谷正中检视。梅翩然急道:“天悚,这么烫的水,你怎么来真的?快拿药来!”
莫天悚嚷道:“又是我不对?谁让他抢着跳过去的?”气乎乎地坐下,也不说拿药。只见苍复和尚还在喝茶,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没点反应。莫天悚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和尚,疑惑之际深觉高深,戒心又起,便想到谷正中也算是一个帮手,可别变成敌人,摸出一个药瓶放在桌子上。
红叶拿过药瓶,却递在元亨手上。元亨略微犹豫,朝一边的禅房走去。谷正中忙不迭地跟过去。
苍复和尚放下茶盏,合十欣慰地道:“阿弥陀佛!谷施主可算是盼到这一天。三爷,到底还是你高明啊!”说得莫天悚着实一愣。苍复和尚指着自己的脸问:“莫施主看见了什么?”
莫天悚迷惑地道:“没什么啊!”
红叶轻声道:“怎么没什么?三爷看人的脸,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口合起来为一个‘苦’字吗?”
苍复和尚道:“善哉善哉!红叶施主说得有理。有漏皆苦,一切法都是缘生缘灭,无常无我。学佛并不能不落因果,只可以不昧因果。今日的果,在于当初的因。对别人怨恨生气的人,自己心里何尝不悲哀呢,也是一苦。”
莫天悚对这些可不大听得进去,反是梅翩然问:“那么如何才能去苦呢?”
苍复和尚微笑道:“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梅施主此问虽然是代莫施主问的,但于施主自身何尝没有好处?人生而有贪嗔痴三毒,施主若能去痴,必能去苦也。”
莫天悚气哼哼叫道:“老和尚别蛊惑人心!”
苍复和尚双手合什:“阿弥陀佛!若是穆稹仇可被老衲蛊惑,于莫施主也是一大幸事吧?施主何不放下试试?”
莫天悚苦笑,叹道:“好一个慈悲的和尚。元亨在这里学茶可以,但你别教他学武。不然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苍复和尚摇摇头:“老衲想教会他的就只有喜乐而已。”
莫天悚见谷正中上完药和元亨一起走出来,沉吟片刻,忽然道:“禅师是不是想修一座弥勒殿?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你若真能放下,就叫元亨跟我下山去取。”
苍复和尚淡淡道:“‘弥勒’即是慈悲,若有慈悲心,无弥勒殿也能参佛。”
元亨道:“不,师傅,弟子愿意去成都!”
苍复和尚迟疑片刻,起身笑笑:“也好。老衲也很久没有下山了,就去成都逛逛!”
莫天悚瞪眼,梅翩然忙拉拉他的衣服,低声道:“我们才得善果,你别又种恶因。”莫天悚想起昨夜的无限春光,不觉心软,起身朝外走去,淡淡道:“算了,你们谁也不用下山!我会让人送两千两银子上山。”
梅翩然跟出去,不放心地小声道:“天悚,就算是为我,你别又说谷大哥。”
莫天悚点头,朝前走不远停下来等谷正中和红叶,看着溪涧流水出神。他博闻强记,佛学和道学的知识都相当丰富,却没有真正理解其中的内涵。昨天和今天两通茶却让他突然感悟一般,有些不知所以,茫然无倚,心中的怒火渐渐淡下来。
谷正中和红叶提着包袱追出来。几个人朝山下走去。莫天悚笑笑问:“谷大哥,你怎么找到这个和尚的?”
谷正中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教训我呢!他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
莫天悚诧异地皱眉:“那个挖墓的骆凌波?他认识苍复和尚?
谷正中点头道:“骆凌波博学多闻,擅长堪舆,曾经在各地游历寻找风水宝地。在峨眉山遇见苍复向他化缘,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他帮忙选一处建庙地址。骆凌波给苍复选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建成现在的明灯寺。三爷,你也看见了,苍复和尚真的不错。他还是去年才开始收徒弟。明灯寺除他以外,只有五个小沙弥,都比穆稹仇没大多少,正好和穆稹仇做伴。苍复醉心茶道琴艺书画一类风雅之事,是懂一些武功,但很一般。他佛道高深,修佛之人讲究慈悲,你日后真用不着担心穆稹仇。”
莫天悚苦笑道:“反正我是无法达到他那样的境界。你连穆稹仇的玩伴都考虑到,真周详。骆凌波在常羊山被乐子兼毒死了,你知道吗?”
谷正中喃喃道:“果真是人生无常,前不久我还在和骆凌波一起喝酒呢。骆凌波见到过孟绿萝,还去过阿尔金山。他知道我目前和你在一起后,给我看过一个红玉扳指。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宝贝,还特意让他找你来着。本来穆稹仇一直不肯理我,就是听他说了不少幽煌剑的事情,才对我改变一点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