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风回来,说已经把梅翩然送到海先凡的家里。无涯子放下茶盏,起身告辞。莫天悚也跟着告辞,离开萧瑟的视线以后原形毕露,没有一点礼貌地拦在无涯子面前:“老祖师今天来找晚辈,究竟是有什么事情?”
无涯子纵声哈哈大笑,抱拳道:“秋来相顾尚漂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纵酒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天悚,从前三玄岛多亏你的照应,今后也拜托你继续照应空竹和英翔。”
莫天悚一愣,扭头一看,空竹和潘英翔也是一脸茫然和惶恐,忙道:“老祖师说哪里去了?昔日若没有老祖师照应晚辈,也没有晚辈的今天,什么照应不照应的,彼此帮忙而已。”说完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中乙虽然有点可恶,但无涯子素来却真是非常照顾他,而他却给西玄山惹过很多麻烦。
无涯子拱拱手,领着空竹和潘英翔走了。
凌辰凑过来,低声道:“三爷,你有没有觉得无涯子怪怪的!莫名其妙把潘英翔关起来,又莫名其妙把他放出来。我看他真成神仙了,要神仙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莫天悚道:“回去吧,往后把三玄岛的事情抓紧一点。”
第二天,莫天悚刚刚来到渔行,海先凡就慌慌张张跑过来:“三爷,无涯子羽化了,梅姑娘让你赶快过去。”
昨晚无涯子还红光满面地喝酒呢!莫天悚愕然瞪大眼睛:“你慢一点,把话说清楚一点。”
海先凡道:“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见无涯子他们住的地方有青烟直上与天相接,非常奇怪,就告诉梅姑娘。因为昨天又发现剪嘴鸻的踪迹,当时梅姑娘正在向拙荆交代事情。听我说了出来一看,就说是无涯子恐有不测。属下还不敢相信,遂陪梅姑娘过去一看,竟然真的是无涯子已然在床榻上安详羽化。留下遗言不须棺椁,只以绛纱幂盖。我和梅姑娘到的时候,八风先生、映梅禅师和元亨师傅也已经到了。没用棺椁,也没有移床易箦,但用了一张簟笰,其上才用的绛纱。看样子,竟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听海先凡说得如此详细,莫天悚就知道事情是真的,忙去叫上莫桃和袁叔永、田慧一起,匆匆赶到溪岗村。远远听见数声霹雳,抬头望见整座房子雷震电绕。忙加速跑过去,已经重归于静。潘英翔披麻带孝,神色木然跪在在屋子门口,看见莫天悚等人就磕下头去。
莫天悚和莫桃连忙还礼。莫天悚仔细打量潘英翔,不知道是被关一段时间的缘故,还是老祖宗突然去世的缘故,看起来没了前段时间见他的狂躁味道。他丢掉一只眼睛,可没像寻常人那样用眼罩遮挡或者另装假眼,仅仅剩下的一只眼睛抑郁悲辛,虽然没有一滴眼泪,却让人心里难受得很。莫桃则就顾着打量房屋,刚才那么大的霹雳,这里所有屋宇院落竟是毫发无损,甚觉惊奇。
知道这里的房间都不大,袁叔永、凌辰和八风等人自动留在外面。只莫天悚和莫桃进去一看,依然还是寻常一卧室,没有布置成灵堂,梅翩然、萧瑟、映梅、元亨都在,反而是西玄山的自己人只有空竹和中乙在场。中乙也戴有重孝,空竹却仅仅穿着缁素僧衣而已。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看见莫天悚和莫桃就让开道路。
两人近床一看,床上只有一簟笰绛纱罩在其上。簟笰是车子上使用的竹席篷,比较短肥高大,但床上的瘦长矮细,不过比寻常棺木稍微大一点点,显然是特制的。事先预备棺材的人就很多,预备这个的还真没听说过。再说无涯子发白面红,虽有些邋遢不修边幅,但每天都精神得很,也看不出来有预备这个的必要,真怪不得海先凡多有怀疑。
莫天悚也觉得古怪,又发现绛纱之顶有一孔如卵大。可惜簟笰盖得严密,什么也看不见。莫天悚心痒痒的,碍于萧瑟和映梅都在,却丝毫不敢造次。梅翩然低声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孔,刚才打雷的时候突然出现的。”
空竹上前一步合十道:“阿弥陀佛。”轻轻掀开簟笰,床榻上唯遗衣冠剑舄和一张素笺。
莫天悚哪里还不知道无涯子未逝,不过轻举耳,甚恼,可就顾不得礼数了,不等别人动手,一把抓起素笺,上面乃是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元亨今早也是奇怪的事情看多了,好奇得很,伸长脖子探头一看,叹道:“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好逍遥!”
莫天悚用力将素笺扔在床上,扭头看着空竹,冷冷问:“这算什么?杀威棒?”
中乙勃然道:“不是因为你,师尊怎会丢下我们”正要说下去,空竹叫道:“师傅!”中乙恨恨停下,转身走出屋子。看样子空竹很有些岛主的威仪了。
莫天悚气得七窍生烟,吼道:“怎么又和我有关系?你们什么事情都要栽赃在我身上吗?”
莫桃也很不高兴,不过还是拉住莫天悚:“天悚,别在这里闹,有话出去说。”
莫天悚勉强按捺下脾气,轻声道:“先生能和学生一起听听空竹法师的高论吗?”
萧瑟点头:“空竹,叫上你师傅一起,去我们那里喝一杯茶如何?”
空竹淡淡道:“师傅正在气头上,有大伯陪伴足以。各位,请!”
莫天悚带头走出去,经过门口的时候,潘英翔又跪拜稽颡,头伏在地上久久没抬起来。这是什么讲究?莫天悚懒得再还礼,把头一昂,大踏步出去,听见隐约的哭泣声从后面一排房子传来。
梅翩然低声道:“空竹说不能打扰老真人清静,因此西玄山的人都在后面的药场悼念。”
莫天悚一愣,这又是什么古怪礼数?回头看一眼,潘英翔的头还低着没抬起来。莫天悚总觉得他悲凉辛酸,气抑难舒,让人看着就难受。不愿意多看他,偷眼一瞄,才发现空竹泪痕隐隐,竟像又哭过一样,暗忖无涯子尸解羽化于榻上,虽不能说是逝,但日后终究是天人永隔,没机会再睹仙风,心内也是眷慕,回身对潘英翔鞠一躬,才离开来这里,来到第一排房子里坐下。
这里的堂屋也不大,不过莫天悚只留下八风在外面,把其余凌辰、田慧、袁叔永都带进去,济济一堂满屋子。如此多的人,自然没有足够的凳子,连莫桃都是站着的,空竹在客位上坐了,目光空洞,精神恍惚,半天都没出声。
莫天悚很不耐烦,又不好催促,排开功夫茶用具,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做着沏茶功夫。好容易四杯茶沏好,铁观音的香气又在室内氤氲缭绕开来,莫天悚才将茶第一个捧在空竹面前,然后又双手捧给萧瑟和映梅,最后端起自己那一杯,一饮而尽,夸张地叫道:“这一步也错不得的功夫还真是烫!”
空竹稍微清醒一点,端起茶杯在鼻前嗅着,这时候才明白无涯子为何会一再要大家喝功夫茶,就是要用这种急不出来的茶水洗去浮躁啊!伤情难抑,轻声道:“师祖有三句话留下来:第一句,今后西玄山的所有事情由我全权做主;第二句,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以身殉天下。师祖说他修养终究有限,不能免俗,尚无法超然物外,依然看重身后声名,伤性以身为殉,请诸位多多担待;第三句,阴阳互根,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平衡为要。”轻轻放下茶杯,起身离去。莫桃急忙追出去。
很多人没全部明白,莫天悚却完全听傻了,为无涯子无比的洞察力所折服,感觉到莫大的悲伤,垂头坐在桌子边久久不语。
梅翩然伸手拿起空竹留下的茶杯一口喝了,幽幽道:“原来茶也可以酿成苦味的!”
萧瑟气哼哼拍着桌子道:“什么叫做‘伤性以身为殉’?又是这样!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不仅仅是中乙,无涯子和空竹都是混蛋!凭什么?我们该着他们的了?天悚,别理他们,都死光了才干净呢!”
映梅微微皱眉,轻声缓缓道:“极乐世界太飘渺,仙境洞天多虚幻。天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莫天悚站起来,淡淡道:“既然这世上只有鬼而没有神,我当然是继续做鬼了!”朝屋子外面走去,其他人急忙跟上。
张宇源带着两个正一道弟子急匆匆地赶来,老远就问:“听说无涯子老祖师驾鹤仙游,是不是真的?”
莫天悚点头:“是真的!老祖师丢下他们三玄极真天所有人,自己逍遥去了。我泰峰还有很多事情,你和桃子帮着空竹料理一下。告诉空竹,空了的时候,到莫宅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