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竹一愣,终于明白无涯子关着潘英翔不是因为他泄密,而是怒其不争。潘英翔比他们所有人都早来溪岗村,不仅什么事情也没做成,还被峚山偷去密术。一个修道之人,心境应该是古井不波才是,可潘英翔却日夜不宁,浮躁激动得会梦游,被罚面壁也没能恢复平静,哪里还有一点点修道人的味道?而且潘英翔还把自己这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传染给所有人,使得整个三玄极真天的人都显得急躁。无涯子非常不满意,想改变,才会禁闭潘英翔。但空竹以为,目前这种情绪实在怪不得大家,更不该由潘英翔一个人承担责任,低头考虑着措词,正想再帮潘英翔说说好话,天空出现一群迅速飞近的海鸟,顿时被转移注意力,皱眉道:“剪嘴鸻?为何又出现在海州府了?”
无涯子也很奇怪,掐指一算,黯然道:“是来追击你和宇源的!可能慧莲终于说服貘君,不再听从蕊须夫人的安排,又和顾毗鹊勾搭到一起了!”
他果然看得很准,说话的时间,剪嘴鸻已经飞到近处。此等恶禽尽管凶残,却依然没被无涯子打上眼,屈指轻轻一弹,三玄极真天的顶级雷咒“雷霆万钧”就射了出去。但见一大串霹雳在鸟群中炸响,羽毛纷飞,便似落了一场剪嘴鸻雨,除跑得快的三五只以外,一大群剪嘴鸻尽皆被炸得四分五裂落入海水中,弥漫出一股难闻的焦煳味。
空竹看得一呆,倒不是惊诧这一招“雷霆万钧”的威力,“雷霆万钧”原本就是取“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之意,而是惊诧无涯子居然会用上这一招。此招空竹目前限于功力远远没有达到无涯子的程度,但也被师傅一再告诫,此招一出,所过所触无不残灭,有伤阴骘,绝对不可轻易使用。
无涯子笑一笑,眺望远方淡淡道:“吃惊了吗?这一招创造出来就是为给人用的!若我估计得不错,蕊须夫人和貘君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貘君依然不愿意忤逆蕊须夫人,但他又将支持慧莲和顾毗鹊。虽然说是阴阳互根,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平衡为要。但现在的三玄岛平衡本来就没存在,也无所谓打破不打破的。在父母眼里,子孙当然各个都兴旺才好,在子孙眼睛里可未必啊!”
空竹迟疑道:“师祖是否在说貘君不喜欢蕊须夫人照应天悚?”
无涯子微笑道:“‘不喜欢’三个字未免太轻松。想想,是什么妨碍了貘君离开峚山?为何我和你一起去峚山貘君可以装作没看见,天悚一露面他就忍不住跳出来?但是貘君依然很不愿意让母亲不高兴,所以他需要等待天悚主动,你明白吗?久久不见天悚有大的动作,烦恼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啊!你说你大老远回来,天悚为何什么都没问,独独问你有没有传授洞渊派弟子功夫?”
空竹还真是非常烦恼:“天悚的心思素来不好猜,谁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刚才天悚还拒绝给青城派写信,一点也不像真要攻打三玄岛的样子!也许他能有翩然就什么都不计较了!”
无涯子失笑:“天悚是在意梅左翼,但我看他还远远没有得到梅左翼呢!天悚手下有的是人才,海先凡在溪岗村更是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梅左翼其实用不着亲力亲为,那她为何还要不辞辛劳天天赶海?我看多一半是孟道元这些年把她给憋坏了!水青凤尾既然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翅膀,天生就是喜欢飞翔的,硬憋着岂有不难受的?至于说天悚的心思,我倒是觉得非常好猜。萧八风功力全失,当年还在他和映梅一起来三玄岛的时候,徒斛就说过,若萧瑟能得到龟鹤脉,说不定能恢复三四成的内力。天悚精通医理,又曾经在上清镇看过你用龟鹤脉,肯定想帮师傅弄到龟鹤脉。”
空竹喃喃道:“师祖说他想偷学我们的功夫?从来没听他提过。”
无涯子道:“他才不屑偷学呢,是要明学。没提过是他从前没把握。现在机会多好,他能放过吗?你师傅当年不是不肯泄露三玄极真天的天机秘诀给玉面修罗吗?天悚要为养父和师傅报这个仇。你啊,已经一步一步落入他的算中还不觉得。当年在石头城外面,天悚凭借现在你手里的十万阴兵讯雷一击,听命谷就天翻地覆。说到役鬼,你哪里有天悚在行呢?明白了吗?天悚既要打败让他吃了大亏的貘君,也要帮一直疼爱他的老祖母赢得胜利。除了龟鹤脉以外,天悚还想要元元雷烨呢!”
空竹失声道:“这不是矛盾吗?恐怕神仙也难以同时办到!”
无涯子又笑一笑:“以你的经验来看,我们若只靠自己的力量,有几成把握能回三玄岛去?”
空竹沉默良久,垂头道:“弟子惶恐,恐怕连一成希望都没有。即便是加上洞渊派和正一道,只对付顾毗鹊还勉强。若蕊须夫人没有学全九九功,或许还有点希望。现在的貘君根本就是不可战胜的!”
无涯子跳下礁石,缓缓道:“将在谋不在勇,没有谁是不可战胜的!回去吧,别让他们担心找出来。”
空竹也跳下礁石一起朝回走,试探着道:“师祖,我们一直不能收复西玄山,最近又憋在海州府动弹不得,大家心情急躁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能全怪师兄。师兄这些年也够难的。他入门比弟子早很多,弟子有很多需要请教他的地方,让他出来给弟子帮忙,好不好?”
无涯子注目空竹:“你真的想放英翔出来?”
空竹垂头道:“是空竹久久没有作为,才导致今天的结果,师祖真要处罚,该处罚空竹才是!”
无涯子喟然长叹:“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说起来简单,有多少人是能做到的?就算做到又能如何呢?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们鄙视那些追名逐利,蝇营狗苟,辛苦一辈子的小人。那么君子所追求的‘仁义’呢?身后的声名呢?是不是就值得我们奔命于它了?还是庄子说得好啊,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
空竹一愣,不明白无涯子何以突然发此感慨,也不敢再说什么。溪岗村原本就在海边,没多久就回到家里。无涯子却领着空竹一起来到潘英翔的房间里。
潘英翔非常惶恐,忙站起来叫道:“老祖宗、岛主。”
无涯子笑着道:“快换一身光鲜一点的衣服,跟我和你师弟一起去找天悚蹭点好吃的去。”
不要说潘英翔,连空竹都听蒙了。互相看一看,谁也没敢问。典白非常高兴,忙找来一套书生长衫,帮着潘英翔换下身上的短打扮,看起来儒雅许多,人也精神许多。
空竹总觉得今天无涯子有些奇怪,取出昔日张惜霎送他的秋葵黄玉簪插入潘英翔的发髻中:“我以后再也用不上簪子,就给师兄吧!”
他是在表白,无涯子显然也看懂他的表白,笑呵呵道:“英翔,这枚簪子很配你,你看起来的确是很英俊不少呢!快谢谢你师弟。”
潘英翔实在是惶恐,忙向空竹道谢。空竹忙说不用谢。无涯子却又道:“自己兄弟,客气什么?真小人远比伪君子可爱!走吧,都精神一点,别让天悚比下去就好!”带头出门,直奔第一排屋子。
事先没接到消息,莫天悚他们晚饭已经吃完一小半,忙加筷子,又吩咐加菜。自然不用梅翩然下厨,有莫天悚派来照顾萧瑟和映梅的家丁忙活。
莫天悚很爱面子,贵客临门不能寒酸,七碟八碗的菜做下来,再浅斟慢饮喝下来,宾主尽欢以后天就完全黑了。尽管是在一个村子里,莫天悚还是不放心,吩咐八风先去送梅翩然回去,又沏上茶来。席间几次试探,都没明白无涯子的用意,双手奉上茶杯,免不了又开始试探。
无涯子就是不说,细细品茶。
苏东坡诗曰,“雪芽为我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喜欢苏东坡的萧瑟自然也喜欢阳羡雪芽。这茶只有常州义兴县生君山悬脚岭北峰下的才正宗,名贵得很。莫天悚弄了好些来,只怕萧瑟不收不喝,其他完全不在话下。无涯子还是早年到处游玩的时候喝过这种极品茶叶,笑呵呵道:“有个有钱有势的学生真是很不错呢!”
萧瑟便很得意:“可惜天悚实在太不听话,太喜欢胡闹了!”
于是莫天悚就抗议:“先生,我又哪里胡闹了?我不知道有多乖多孝顺呢!”大家都笑起来。
无涯子又道:“老道还真就喜欢天悚的真性情。空竹就是学不会这一点!”空竹很是惶恐,觉得整个晚上无涯子都是话中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