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对不起啊......”
只低沉了一瞬,江卿眠便恢复笑容:“不要道歉啊,久兮妹妹,生死乃常事,你要是生在中州的话就明白了,我早看开了,只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想他。”
我轻轻点了点头,目光移向桌上的美食。
“白果这家伙,家里人都死在乱军之中了,为了吃一口饭才来参军的,后来他被敌军的箭射伤了,明明已经找军医处理过了,可伤口老也不好,伤口肿大化脓,常常痛的他起不来身,进了伤兵营,配给的食物就很少了,只能勉勉强强保证饿不死。好在我还能在外面找点吃的,就天天去看他,把我的那份给他吃。这家伙和我小时候一样,饿死鬼投胎,瘦瘦小小的身子,肚子却好像怎么也填不饱一样。他最喜欢吃春饼,自己一个人能吃一大叠,不过军营里很少见。从我遇见他,到他死,他只吃过三回。不对,确切来说,是两回。”
江卿眠顿了顿,继续说:“最后一次,我从别的地方弄来了面,偷偷去厨房烙好了一叠,但他高热不退,什么也吃不下了。小傻瓜,临死前还念念不忘的,说睡醒了起来吃。”
我轻声说:“还好白果遇见了你,虽然他最后......但我听得出来,你很照顾他。这样,就算死了,也不是孤零零的没有伴儿。”
“嗯,这样也好,就不用再受罪了。”江卿眠苦笑道,“在扶桑神木里,文俞叟和他夫人相见的时候,我就想起白果。这家伙应该早就投胎了,希望他能投一个好人家,在扶桑或者北冥都不错。千万别再去中州了,那里一点也不好,越打越乱,他要是投去中州,还要再吃一辈子苦。嗯......能来扶桑最好,北冥虽然不打仗,但信奉强者为尊,好多时候都要靠拳头说话,他这个瘦瘦小小的模样,不成的。搞不好还是会被人家欺负。”
江卿眠的神色十分认真,是在努力为那个已经去世的朋友打算。
我心中蓦然一酸。
“你忧虑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不过,那是从前的北冥。”我轻声说,“萧公子做了大巫祝之后,制定律法,教化北冥的百姓,现在那种凭拳头说话的风气已经大为削弱了,殷澜歌为此还嫌萧公子多事呢。”
“殷澜歌......”江卿眠想了想,道,“北冥国主若是不喜欢,公子师父怎么还能将这做法推行下去?”
“因为萧公子不一样啊。”说着,我笑了笑,“这样说也不准确,应该说萧公子和殷澜歌都不一样。殷澜歌呢,是个对权利毫无兴趣的君王,也没什么猜忌之心。偏偏萧公子是个非常有能力又没有野心的良臣,所以他们二人配合到一起,萧公子可以放手施展他的抱负,殷澜歌也能光明正大的放权偷懒了。对了......”
“嗯?怎么了?”
我犹豫了片刻,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我想到的事告诉江卿眠。听他先前对白果的描述,我觉得很可能是伤口感染引发的败血症要了他的性命,这件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很想把正确的处理方式教给江卿眠,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江卿眠见我犹疑,冲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久兮妹妹,有话就说嘛,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小心翼翼的问:“我想问......白果临死前的症状,你能形容给我听吗?我想确认下......他的死因。如果我这个要求太突兀了的话,那真的很抱歉......”
“久兮妹妹,这没什么的。”江卿眠笑了笑,“白果啊,受伤之后拖了半年,越来越痛苦,一直在发烧,后来创口崩裂死了。”
“创口崩裂?”
“是啊,好多人都是这么死的。直接死在战场上的不少,受了伤拖不下去死掉的却更多。”
“那是伤口没有处理干净的缘故。”我喃喃道。
江卿眠眨了眨眼:“久兮妹妹,你说什么?”
我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人受了伤之后,伤口一定要清理干净,然后要用烈酒消毒,如果伤口太深,缝合的时候要插一根管子,将里面的脓血引流出来,要不然太深的伤口不容易好,反而会恶化,最后溃烂的伤口中有些东西进入血中,人就......伤口崩裂,就是因为伤口里面坏了。脓血出不来,越肿越大,最后外面缝合的部分承受不住。”我不知道我的解释他能不能听明白。
江卿眠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反倒安慰起我来:“我知道,天下没有后悔药吃,就算我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救不了白果的命了。但是,最少,我可以避免以后发生这种遗憾,这全是久兮妹妹的功劳。”
我扯出一丝微笑:“也不是什么功劳啦,你能想开是最好的。”
江卿眠点点头,笑道:“过去已经无法挽回,我们过好现在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这次跟着你们走是我最明智的决定,不仅公子师父谈吐风采令人着迷,久兮妹妹也是一样博学。”
我笑道:“快别夸我了,我都要飘了。”
江卿眠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飘就飘嘛。我们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是浮萍朝露一般,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结束了,所以大家都还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想说的话,都要说出来啊。现在不说,等以后分开了,就算在心里默念百遍千遍对方也不会知道了。”
江卿眠的眼睛里仍然含着笑意,非常干净纯粹。
我忽然觉得,他其实是极通透的人。他的开朗活泼,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天真,而是他已经看到了这世间无数的不圆满,反而尽力使自己的每一天快乐起来。
我微微笑道:“你说的对,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江卿眠点点头:“所以,我会很珍惜和公子师父、久兮妹妹一起相处的时光。这样,就算以后分开了,我也会有很多开心的事情可以回想。”
正当此时,一阵轻缓的敲门声传来。
我转过身去:“萧公子,你回来了?”
“是我,暮姑娘。”
“萧公子进吧,卿眠也在。”
萧雨歇这才开门入内,他的举止依然优雅端正,但神色透着一丝疲惫。
江卿眠拍了拍我的肩:“这可神了,久兮妹妹,你怎么知道是公子师父敲门的?”
我笑了笑:“萧公子敲门比旁人要温柔些,轻轻敲几下便罢,很容易听出来啊。”
萧雨歇温润一笑:“若暮姑娘和卿眠没有其他事,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扶桑,前往南方天渊。”
“我来扶桑要办的事早办完了,随时可以走。”江卿眠道。
“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我看着萧雨歇不太好的脸色,“萧公子你好像有些疲惫。今日法阵刚刚完成,明日就启程,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萧雨歇温润笑道:“我无碍,从扶桑到天渊尚需一些时日,可以在船上休息。”
“没想到布置法阵这样困难,我要是能帮上公子你就好了。”
见我这样说,萧雨歇抚慰的笑了笑:“没什么,擎天之仪所用的阵法确实繁复了些,才多花了点功夫。澜歌将这个阵法默出来之后,我曾与他一同参详,却始终弄不明白为何要做的如此复杂。我和澜歌都不擅长于阵法,伏羲大神这样做,我也不敢擅自更改。”
“不管怎么说,现在好歹做完了,公子师父跟我一起喝一杯吧,解解乏。”江卿眠提议道,“如果可以的话,你将这个阵法也教教我和久兮妹妹,到了天渊,我俩给你打打下手也好啊。”
我看了眼江卿眠:“喂,小眠子,这个时候就被拉着萧公子喝酒了,既然决定明天要走,公子现在就应该抓紧时间好好休息,虽然说是到了船上修整,可乘船出海之后,海情、航向、观望天气,哪一项不是公子在劳心劳力。”
萧雨歇温润一笑:“暮姑娘不必担心,卿眠若有兴致,小酌未尝不可。”
“哈哈,还是公子师父人好。”
我们三个一起饮了些酒,扶桑的果子露并不烈,微微酸涩的口感三分像酒,倒有七分像果浆。
明日,我们就要离开此地,踏上新的旅程了。
扶桑的和风顺着窗户钻了进来,柔和的拂过我的脸颊。
在这样清新的花木香气里,我对前途的不安似乎也被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