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风筝后的这几天,班里的学习气氛突然又浓了一些,同学们都像打了鸡血,上课回答问题特别大声也特别积极。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小学毕业考试了。覃老师鼓励大家在咬咬牙,认真坚持下去,争取都能考一个好成绩。
何家兴当然也希望自己能考一个好成绩,但无奈这几天上课,他却始终静不下心来,脑海里总还是有意无意地浮现出那日放风筝的一些画面来。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天晚上做梦,何家兴就梦见了放风筝。还是和班里的同学们一起,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梦里和现实一样,轮到何家兴放风筝时,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放不起风筝。周围的同学们开始纷纷嘲笑起何家兴来。何家兴越来越急,风筝却越来越不听话,嘲笑何家兴的人越来越多,刘虎、王渝都加入了进来,连最亲爱的覃老师,也在一旁指指点点……
何家兴生气了,扔掉风筝开始跑,他不停地跑啊跑,没想到,跑着跑着他就长大了,身边也多了一个女孩子,他牵着她的手。何家兴一直想看清楚这个女孩长什么样,却一直看不清楚,似乎长得像覃老师,也像小凤,等何家兴凑近仔细一看,那个长大的男孩却变成了父亲的模样,那个女孩子变成了另一位漂亮的阿姨,父亲和她手牵着手,一起向何家兴走来……
妈呀,这个女人是谁?父亲怎么没牵着母亲的手?
何家兴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重重出了一口气。四周一片漆黑,除了时不时传出的几声狗吠,何家兴似乎隐约还听到了人的哭泣声,可这大半夜的谁在哭呢?何家兴想是不是因为刚才自己在梦里哭得厉害,所以醒过来的时候还有错觉。
何家兴还想睡觉,没在多想,他特意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又翻了一个身,用被子盖住头睡了过去。
母亲告诉过何家兴,凡是噩梦,梦醒过后,只要朝地上吞一口口水,梦就成不了真。
一大早,何家兴就被母亲急匆匆地叫起了床。
“兴娃子,快起来,自己去煮早饭!你松表叔死了!”
“松表叔死了!”何家兴心里一惊,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晚上半夜走的,我得和大娘去看一下有不有要帮忙的?你自己煮饭吃,你妹妹要是想睡就等她睡,不要喊她!”
母亲话说的急匆匆,行动也急匆匆。她说完这句话,就出了门。
何家兴一下子没了瞌睡。他穿衣起床,熟练地米下锅柴升火,这个时候门口电线杆上的喇叭正好开始新一天的第一次广播。
乡里面几乎每个人口密集的院落边,都装上了大大的喇叭。一天播三次,早上六点半一次;中午十一点半一次;傍晚那一次是下午五点半开始。每天准时播放,每次播放两个半小时。
广播里似乎无所不能,通知、开会、新闻、相声、歌曲、寻人、寻物……似乎什么都能放。但它放的流行音乐应该最受小孩子喜欢,何家兴他们就是跟着一哼一和地学会了什么“大花轿”类似的很多歌曲;大人们最喜欢听农技员在广播里给大家开会,最近庄稼该打什么药该除虫了该上肥了,一清二楚;除此而外,父亲也喜欢听广播里的通知,尤其是每年广播员播报全乡中师中专生录取情况时,父亲听得特别仔细,有时还忍不住夸一夸他熟悉的名字,“这个林某,我认识,隔壁村林某某的大儿子,这下能干了,考上了!”这个通知会连续播好几天,父亲每一次都听得入神,他说将来兴娃子考上学了,广播里应该也要播。
何家兴这个时候倒没心思去想将来的事,就连此时广播里的内容,他也觉得没平时听得认真。
何家兴很喜欢听广播,打小就喜欢。那个时候广播还不是挂在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而是挂在自家房墙上的一个小四方形盒子似的喇叭,盒子下面有一根线伸出来,直埋进地里。这种广播并不是每户人家都有,那个时候院子里,就只有松表家有这种广播。
松表叔年龄其实不大,就比二哥大两岁,但院子里依了辈分,何家兴他们这群小孩子都管他叫“松表叔”。
听大人们,松表叔从小身体就不好,总是无缘无故咳嗽,他的母亲总喜欢熬一些自制的草药给他喝,但效果似乎并不好,随着日子的推移,松表叔的病越来越重。父亲说松表叔这病都是没钱给害的。因为院子里自小身体就不好的,可不止松表叔一个。王建文哥哥和兵哥哥自出生以来,身体也不好,但王建文哥哥和兵哥哥两家的家境要比松表叔家好得多,大人们都舍得花钱也有点钱看病。不像松表叔家,有心无力。
因为身体不好,松表叔只读了一两年书,但他的字却写得很好。以前在老院子居住时,松表叔总喜欢用瓦片在小四合院子里的石坝子里写字,大人们都说写得好。但院子里的小孩子们却不太喜欢和松表叔耍,他们说松表叔咳血的病要传染人。
何家兴那时也就四、五岁的模样,平时成天和二哥他们那一群孩子耍,也很少与松表叔交往。唯一例外的,就是何家兴那时喜欢去松表叔家听广播。住老院子时,何家兴家和松表叔家是邻居,就像现在和大娘家一样挨得这么近。只要广播一出声,何家兴必定就会跑去松表叔家。
每次听广播,松表叔的妈——何家兴称呼为“何婆婆”,都会搬出两张小木凳子来,一张给松表叔,一张给何家兴。何婆婆有时也会坐在门槛上听一听,但大多数时候,何婆婆都忙着在门前用瓦罐给松表叔熬草药。
何家兴和松表叔虽然都同坐在一间屋子里,都几乎每一次,两个人都隔得远远的,今天你坐房间的这一角他就坐另一角,明天你坐另一角时他就又换了地方,就像两个人刻意为之。大多数时候,何家兴和松表叔是不会说话的,何家兴听完广播就走。
父亲见何家兴如此痴迷,后来也在家里安了广播。何家兴就不再往松表叔家跑。但偶尔在院子里还能碰见他,何家兴有时候喊他一声“松表叔”,有时候不喊。
再后来,住在老院子里的人们或因嫌拥挤、嫌嘈杂,或因成家需新建,又或单是希望住上大房子,老院子的人们开始陆续建设各自的新家。大概八岁的时候,何家兴家也住进了新房,搬出了老院子,见松表叔的机会就更少了。
松表叔家其实在前年也建了新房,因为他有一个大哥,还等着新房结婚。但当初修新房的时候松表叔和何婆婆大吵了一架,所以即使新房落成,何婆婆他们都搬进了新房,松表叔也选择一个人继续住在老院子里的老房子里。
自此以后,松表叔成天就呆在家里,不再出门。只是有时候,何家兴上老院子玩的时候,还能闻到那股子熟悉的草药味道。
小时候,何家兴总觉得这股子草药味难闻,他有好几次都想问松表叔这么难闻的药一定很苦吧,怎么喝得下?但何家兴不敢问,因为记忆中,何家兴似乎从来就没和松表叔说过几句话。
不过现在他却死了,怎么就会死了呢?
何家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突然想起昨夜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听见的哭声,料想松表叔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离开了人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得悄无声息。而哭声,应该就是何婆婆的。
早饭做好,母亲也没回来。何家兴听见从何婆婆家传来哭丧的声音,他想母亲肯定在那边帮忙。院子里不管谁家有点什么事,能搭把手大家都会尽量帮忙。
何家兴进屋看了一眼何家萍,此时睡得正酣。何家兴就没管她,独自舀了碗稀饭吃了起来。没等吃几口,刘虎、林先荣他们在路边喊了起来,何家兴只好匆匆把一碗饭扒拉完,抓起书包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