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年年大抵如此,今年也不例外。
何家兴甚至觉得今年的雨期比往年要长,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春雨随随意意已经下了两周有余,那些渐次盛开的樱桃花、油菜花、桃花、梨花等等,统统都抵不过夹杂着春风的一夜雨水的戏耍,“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何家兴本想将这句古诗写进周末的作文里,但想了想,没写进去。
周末的作业有一个写春天的作文,何家兴想写这场绵绵不绝的春雨,但坐在屋檐下,何家兴看着雨水串成线地掉下,一时又不知道怎么提笔,他讨厌这场春雨。
由于连续不断的雨水,何家兴上学的泥路早已泥泞不堪,昨天放学的路上,刘虎一个劲地催大家走快一点,说什么星期五有什么好看的动画片,回家晚了看不到开头。结果何家兴就因为走快了在一个下坡的地方没注意,脚底一滑,摔了一个四脚朝天,弄了一身泥,更倒霉的是让刘虎和聂强他们嘲笑了一路。
何家兴揉了揉屁股,到现在都还有一点痛。母亲昨天叫他用酒擦了擦摔着的地方,今早上又让他擦了一次。应该是没什么大碍,让何家兴耿耿于怀的是刘虎他们的嘲笑。何家兴现在想来,自己昨天又不忙到回家看电视,为什么跟着他们瞎起哄走那么快,如果走慢一点,也许根本就不会摔一跤。当然,要是有一双像刘虎林向荣他们那样的长筒雨鞋,即使走得再快,也许也不会摔一跤。
何家兴跟母亲讲了好几次长筒雨鞋的事了。何家兴现在穿的这双短筒解放鞋不太防滑,要是走快一点,泥水都会钻进鞋子里。要是有了长筒鞋鞋,何家兴也可以像刘虎他们那样专门去趟路上的小水坑,哪会像现在走路这样小心翼翼。
母亲今天还是拒绝了,但这次比以往有了新的进展,母亲答应等何家兴读初中了就给他买一双长筒雨鞋,如果现在想穿长筒雨鞋上学,可以穿她的,反正何家兴和母亲已经差不多高了,雨鞋应该也合适。
何家兴不想穿母亲的雨鞋,尽管他试了几次,雨鞋正好合脚,但何家兴不喜欢上面补了一个疤。要是没有疤,何家兴说不定早就穿了。
何家兴担心等到周一上学的时候,刘虎聂强他们说不定会将他摔跤的臭事让全班人都知道,那可就糗大了。想想班里这些天摔跤的人,只要被同学们发现了,哪一个不被大家嘲笑半天。
“这真是一场让人讨厌的雨!”何家兴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一旁忙碌的母亲对何家兴这一句抱怨似乎觉得无头无脑,根本就没在意。这场雨过后,就要忙起来了,母亲正准备做最后的准备,她利用下雨这些天,将家里的农具整理了一遍,花生马上要播种了,她得选出上好的花生种子来备用。要是在平时,何家兴和何家萍准得趁母亲选花生种子的时候偷吃几棵又大又好的花生,但今天没有。
有时候世界就这么奇怪。同一件事,有人讨厌有人就喜欢。何家萍就很喜欢下雨,因为下雨,大娘也只好在家干些零碎的杂活,这样何家萍就有机会缠着大娘看电视了。今天何家萍也不例外,吃了早饭就跑到大娘家看电视去了。
“作业做完没有?做完了你去看一下屋里有不有新漏雨的地方?”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何家兴的坐立不安,“或者来帮我选花生种,不要坐到那里磨皮擦痒!”
见母亲发现了自己的异样,何家兴干脆放了笔,跑进屋里,按母亲的吩咐,开始寻找起屋里有没有新漏雨的地方来。
原来几处漏雨的地方,母亲早就用水桶或盆子接了起来。但随着雨期的不断延伸,往往会有新的漏雨的地方。要是父亲在家就好了,一般的漏雨,父亲不用上房就能修好,他站在屋里,用一根长竹竿在漏雨的瓦片间戳弄一番就能解决问题。何家兴和母亲都不会,生怕竹竿子会将屋顶上的瓦顶翻掉下来,所以只好发现一处漏雨,就用盆盆罐罐接住,免得弄湿了屋里。
其实以前村小的老张老师也会父亲这一招,遇到下雨天,老张老师就会用一根竹竿在教室里这里戳一戳那里顶一顶,漏雨的地方就会消停下来。何家兴他们觉得很厉害,吵着要学!
老张老师却始终不愿意教。他说,学到这个有啥子用?还不如好好读书,将来住楼房,哪里还漏雨?
何家兴他们总不信,哪里能人人都能住上楼房?
老张老师笑了,骗你们做啥子?认真读书就得行!想你们老师小的时候住茅草屋,大雨大漏,小雨小漏,那个时候,谁会想到家家户户有瓦房住?
何家兴当初深信不疑。老师肯定不会骗人!于是为了有楼房住,何家兴倒也认认真真读了几年书。
只是现在要是谁还问何家兴为什么要认真读书?何家兴是再也不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认真读书就是为了有楼房住!
何家兴现在心里有了一个小小梦想,他要是能把书读出来,他将来就去当老师!当一位像覃老师那样的老师!
这个梦想何家兴一直埋在心底,没给谁说过。就算课堂上老师们喊每人讲自己梦想的时候,何家兴也没说。班里大部分人都说要做什么科学家、发明家,何家兴也只好跟随着大流敷衍了事。只有不怕事的聂强,说梦想的时候,每次都说他要能当个开拖拉机的农民就满足了。同学们都笑他,他就又特意强调一遍,是开拖拉机的农民!开拖拉机的!
何家兴暗地里倒也佩服聂强心里想什么就敢说什么的勇气!毕竟何家兴就不敢!
就像今天,何家兴心里是如此的想要一双长筒雨鞋,但被母亲拒绝一次后,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再去争取,尽管他要买雨鞋的理由比母亲不买的理由要充分得多,但他就是不敢再跟母亲提起雨鞋的事!
何家兴在屋里转了一圈,新漏雨的一处,何家兴放了一个盆子,雨滴落在盆子里嘀嗒嘀嗒的开始响过不停。
何家兴觉得烦,似乎无论走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嘀嗒嘀嗒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何家兴又去帮母亲选花生种,可没过多久又没了耐心,母亲将事先去了壳的花生米全放进了簸箕里,然后依次从中挑拣出粒大饱满、色泽鲜艳的花生米作为花生种子放进旁边的袋子里。
相比于母亲的动作娴熟麻利,何家兴挑拣起花生种子来就略显得笨拙缓慢。他总想捡最大棵的花生,于是这一棵刚拿在手里,却又发现簸箕里还有更大棵的,只好丢了手上的去捡更大棵的!摸摸索索好一阵,何家兴也没选出几棵花生种子来。
“兴娃子,你这么做活路,二天要是当了农民,只有饿死!不过,我兴娃子才不会当农民呢,对吧?”
母亲难得地和何家兴开起玩笑来。她先笑了起来,暂停了手中的活,看了一眼何家兴,才又开始忙碌起来。
何家兴跟着母亲笑了起来,却没有说话。母亲的话里,虽说玩笑成分较多,但却有一股“我儿子天生就不是当农民的料”的自豪感。不知道她和父亲哪里来的这份自信,他们就那么肯定他们的儿子能通过读书跳出农门,完成他们实现不了的夙愿!
不再当农民,让何家兴端上他们心中认为的“铁饭碗”的工作,就像同爹那样。这就是父母他们的理想!
何家兴不理解的是,这明明是父母他们的理想,可要实现这个希望,担子却似乎全压在了何家兴一个人的肩上。父母的梦想难道不该由他们去实现吗?怎么又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何家兴只敢在心里嘀咕这些想法,嘴里却不敢对大人们多言语一声!他怕被大人们扣上一“顶嘴”的帽子,反倒吃不了兜着走。
何家兴有时也会在心里埋汰自己,怎么就那么在乎大人们的对自己的看法?这种在乎,甚至演变成了害怕,一旦大人们对他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异样眼光,何家兴都视为草木皆兵。
和大人们交流时,何家兴不知道是自己太过小心,还是大人们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想法,几乎每一次,何家兴都不太敢表露出自己的真实心声。他担心吐露真实想法后大人们的嗤之以鼻,更担心大人们即使在明知他的看法后仍会视若无睹,反而变本加厉的要把他们的想法强塞给自己。
何家兴越是有这种担心,越是在和大人们的交流中显得窘迫。
母亲为此总爱说何家兴不善言辞。
何家兴心里是不赞同的,毕竟他觉得自己和同学们讲起话来,也算头头是道!何家兴觉得和同学们,尤其是好朋友们,说起话来顾虑就会少很多,不用担心话一出口换来的到底是他们的赞许还是反对,反正大家一场话说下来海阔天空,想到什么说什么。谁也不用担心谁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心思,谁也不会刻意去在乎谁说话的艺术,谁也不会特意去计较谁说话的对错。大家嘴里说的就是心里想的,直来直往,图一个爽快!
当然,这只是何家兴心里的想法,他是不敢给对母亲说出口的!
不敢给母亲说的事,今天似乎特别多!
何家兴不敢对母亲说他的近视好像严重了,现在坐在第四桌看黑板都有点模糊不清了。何家兴在心里估摸了一番,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个事情,可能会大发雷霆。母亲在这些事情上比父亲更会吹毛求疵,更爱喋喋不休,她会抓住你这一个问题大做特做文章,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消停。所以还是不告诉她为好!
何家兴也不敢给母亲说他想父亲了,尤其在这个下雨的日子。他突然想起以往类似今天的这样的下雨天,父亲在家闲来无事,就会和自己下几盘棋,即使玩哪些画在地上的、用石子当棋子的棋局,也很快乐!如果不玩棋,父亲就会坐在门槛上,给何家兴和何家萍讲故事,父亲的书虽然读得不多,但讲起故事来却异常精彩,什么“封神榜姜子牙”、“杨家将杨八妹”、“樊梨花撒豆成兵”、“和尚皇帝朱元璋”……随便一个故事,父亲都能信手拈来,让何家兴两兄妹听的如痴如醉。有些故事,何家兴听好几遍了,也还想听!这些母亲做不到,当然不能给母亲说!
就连刚才母亲想要的那一个简单承诺,何家兴都不敢说。虽然何家兴明知道,只要自己拍着胸脯给母亲说一句“我将来才不当农民勒,要读书”!母亲准会满心欢喜,说不定还会夸奖自己几句,但何家兴就是不敢说。
见何家兴不吭声,母亲也不再说话。
何家兴觉得气氛有些奇怪,耳朵里明明满是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以及花生在簸箕里被母亲的手来回拨动的声音,但何家兴却觉得四周一片安静,安静得可怕。
何家兴想和母亲说话,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也许母亲也想和自己说话,只是她也不想知道从何说起吧?何家兴见母亲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在心里猜想。
原来母亲也不善言语!何家兴在心里笑了起来!
要是大娘,或者同妈,这个时候总有无数个话题、无数个手段方法让你开口讲话,和你轻轻松松聊起天来!
母亲似乎没有。何家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希望母亲这时候能问一问他在学校的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一些简单的问题,兴娃子你最近在学校和谁耍?开心不?有哪些好朋友?
如果母亲能这样问起,何家兴一定将学校的有趣的事托盘而出,毫无保留的讲给母亲听!
他会给母亲讲他的好朋友王渝他们,尽管母亲不认识他们;他会跟母亲讲现在杨涛他们像男明星那样留起了长发,有事没事总爱甩一甩头发;他想给母亲说一说最近中午蒸的饭总不好吃,有一股煤焦味,连不挑嘴的林先荣也觉得难吃;他甚至也想跟母亲讲一讲最近发生在班里的趣事。前几天赶场,一位母亲来找她的儿子,当时正在上数学课,母亲站在教室门外四处打量,就没发现她儿子。她以为她儿子今天没来上学。急忙推开门想报告老师,结果一推开教室门,发现自己儿子就站在教室门后面,原来是上课走神被数学老师惩罚站在门后听课了。母亲恼羞成怒,给了儿子一巴掌。教室里哄笑成一锅粥。
这以前,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期盼着逢场,要是自己的长辈们能在赶场的同时抽空来看看自己或给自己稍带点吃的,那就更有面子了。但这件事以后,尤其是聂强他们,反而就害怕大人们只要一赶场就来找人,要是一不小心再发生一次类似事件,那不知道要被班里同学嘲笑多久。何家兴倒不怕,但父亲和母亲却似乎从来没去学校找过他。
可母亲现在什么也没问,何家兴只好将这一肚子话都憋在了心里。
好在何家萍这时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她一回来,就打破了家里沉默的尴尬局面。
何家兴一脸神秘地将何家兴拉到了房间里,然后从兜里抓出一把糖果在何家兴面前晃了晃,“哥,你看!好多糖!”
“哪里来的这么多糖?”何家兴有些吃惊。难道二哥他们回来了,又给何家萍带了糖果。
“你猜?”何家萍有些得意。她甚至还没等何家兴开始猜,就自己抖出了答案。原来何家萍在大娘家看了一会儿电视后,觉得不好耍就和何兰跑出找王建波耍,结果几个人耍得正高兴时,幺舅舅回来了,和他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阿姨。就是这个阿姨,给了何家萍和何兰她们很多糖。何家萍她们本来想在王建波家里多耍一会儿的,但看到幺舅娘哭了,就只好回来了。
何家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手里拿着何家萍给的糖果,却没有像何家萍那样立即拆开来吃,而是放进了裤兜里。
王建波的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的消息在院子里不胫而走。很快大娘就和母亲碰了头,两个人在一旁讲了很久的悄悄话,还特意提防着何家兴他们,生怕他们听走了半句话。
没过多久,幺舅娘就哭哭啼啼地跑来找何家兴母亲出主意,毕竟母亲是幺舅娘在院子里最好的朋友。
何家兴觉得很难过,但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只好按照母亲的吩咐一个人升火做起午饭来,不知道是不是连续的阴雨天气让柴火受了潮,何家兴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点燃火,好不容易将火点燃,柴火烟子又钻满了一屋,呛得何家兴直流眼泪,想哭。
何家兴总看不得别人难过的样子。院子里谁家有难过的事,只要何家兴在场,他几乎都要陪着人家难过一场。还记得兵哥哥身体从小不好,大娘在为他求医的同时总喜欢找些偏方,有些偏方很是折磨人,要在兵哥哥身上火烧针扎。有时候何家兴在一旁亲眼目睹时总比兵哥哥哭得凶。大娘总说何家兴心肠好。兵哥哥却很嫌弃,总对何家兴说哭什么勒,男子汉哭什么哭。但兵哥哥说归说,等他病好起来的时候,对何家兴也很照顾。
何家兴突然担忧起王建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