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能好奇地盯着袁东宇摆弄机关匣子。他亲身尝过手脚被缚住,提线木偶似的那种感觉,所以对藏在袁东宇衣袖底下的东西,一直有种好奇。这次也算是得偿所愿,见到了“青丝”、“白发”的真容。
白音占着“女儿”的身份,所作所为更不忌惮,伸手就捡走了两只替换下来的旧机关匣子,放在手里摆弄起来。
没人拦着,独自瞄着满桌佳肴,林显都要乐疯了。他的竹筷格外欢快,就像一对麻雀在桌上跳来跳去。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袁东宇扭动胳膊,调整好匣子与“箍”的位置,衣袖放下来,手腕一掀细如发丝的黑白双线瞬时射了出去。
也许是巧合,也许就是故意。
两条线不偏不倚,正绕在林显的刀子上。
袁东宇的手指搭在线上,一扶一弹,林显的刀子登时脱离掌控飞了出来,在空中打着旋落在袁东宇手中,甩出来的一条羊羔肉精准地落入袁东宇的口中。
“嘁,你个小气鬼!”
林显抱臂坐在那里不动了,样子似乎很生气。
其实他已经吃了个七分饱,也没必要再斤斤计较。做出这样子,不过是朋友间的小别扭,有些情绪又不伤大雅,恰如其分。
袁东宇完全不接话茬,只是一边做出各种尝试操作,一边说出自己对于新机关匣子的感受。
“比之前的更灵活一些,还是旧的更趁手。”
“更灵活不好吗?咱们这些杀手,手上的兵器只要比对手快一分,没准就是生和死的距离。”林显靠在桌边边,手撑着脑袋说。
“需要些日子熟悉一下。”
袁东宇停下摆弄,收拾好衣袖重新坐回来,拿起筷子进食。
杀手出招,不会是杂耍班子那样的虚把戏,必是要决生死定存亡的。
砍了一辈子柴的樵夫,若与人拼死,手上拿的准是斧头。打了几十年鱼的渔夫,和人较命,提的准是鱼叉。因为那些是他们最熟悉的东西,在他们手中也许比神兵利器更强。
旧的机关匣子不够灵活,可是袁东宇已经用惯了。放在他手里,杀人一定比新的更快,更顺手。
但是,袁东宇毫不犹豫地换了新的匣子。
就像所有的樵夫,见到更快的斧头,更锐利的鱼叉,一样会换来用一样。
杀手、樵夫、渔夫,这都是一辈子的事。新匣子不习惯,可只要袁东宇人还活着,只要他还是杀手,只要他还用得上“青丝”、“白发”。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习惯新的兵器。
“一字愁没有回山里。”
林显冷不丁地说。
“嗯。”
闷闷地一个鼻音,算是袁东宇的回答。
杀手杀人,就肯定会结仇。当了杀手的日子越久,杀的人就越多,仇家也越多。
一字愁这辈子都是杀手,前面的几十年里,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他手里。手脚俱全时由着心高气傲,凭一身本事住在秋心居,也不怕仇家上门。现在一辈子的高傲被袁东宇打散了,双手又没了,不敢再回秋心居才更安全些。
桌上的所有盘子全都空了,袁东宇心满意足放下竹筷,整个人靠在椅背上,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明天你还会亲自下厨吗?”林显不合时宜地问。
袁东宇翻了个白眼。
“废话真多。吴门十一刀你挑走了三个,如果我没记错,他们还都活蹦乱跳的吧。”
“不急,吃饭重要,那些蠢材跑不了的。”
林显对此非常肯定。
吴门十一刀,除了已经死掉的鲜于朗、身在桐州之外的周童和嫁为人妇的曲然,剩下八个都有种迷之自信,他们深信只要在桐州的地界上,就没人能拿他们怎么样。
跑?
不可能的。
那些人不可能被袁东宇的赫赫凶名吓到,了不起,他们只会考虑联手,先发制人杀过来。
都是蠢到不可救药的家伙,完全不明白袁东宇的可怕之处啊。林显瞧着袁东宇,暗暗想着。
“说起来,你居然断了一字愁的双手。从来没有人在那条老狗身上留下伤口,你却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吗?”
袁东宇很认真地考虑了许久。
“我没有那种感觉。一字愁的武功不错,嗯,我是说只有不错的程度而已。花招很多却杂而不精。他身上有几十年苦练各种杀人技巧的痕迹,我瞧得出来。别把他看得太高,说到底也只是个,觉得依靠努力就能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无能之人。要我看,他这辈子就不该成为杀手。”
从来不会把自己这个“江湖第一杀手”的头衔当真,却毫不留情蔑视别的武林高手。
这种天资卓著,偏偏不自知,很寻常地把别人当作庸才的态度,才是林显作为袁东宇的“朋友”,感到最无力的地方。
“对了,你有听说吗,一字愁收了个徒弟。”
林显一愣。
“不可能吧。一字愁向来寡居,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使唤都不留,身上的本事宁愿带进棺材板里去,怎么可能收徒弟呢。假的,绝对是假的。这么不靠谱的消息,你听谁说的?”
袁东宇口中淡淡吐出三个字。
“一、字、愁。”
“噗——咳……咳咳……谁?一字愁?他……他自己?”
林显是真的被惊到了,他看向袁东宇的目光奇怪起来。
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不只是搏杀,还有交友?不应该啊,前半夜才削了别人的双腕,后半夜就交心彻谈,连收徒授艺这等事都抖了出去。这路数完全没道理啊?
“是他自己说的。”袁东宇补充道,“怪老头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我对手,可又不甘心失败,最后撂了句狠话,说早晚有一天他会把徒弟调教好,来替他找我报仇。”
呃……
老一辈最难缠的杀手,败在年轻辈的袁东宇手里,已经很匪夷所思了,现在又听到“撂狠话”这等孩子气的作法。
林显忍不住犯了嘀咕,那天晚上的老人,真是曾经冷血多疑的“阴魂不散一字愁”么?
沉默半晌,袁东宇突然问:“林显,你消息灵通,可知一字愁多大年纪了?”
“五十多岁,说不定六十岁也有了。”林显随口答道。
富贵家的老寿星活个八九十岁也是可能的,可那等岁数对杀手而言就有些奢侈了。常年刀口舔血与人搏命,暗伤一处叠着一处,这样千疮百孔的身体注定活不长久。五十岁之后,多熬一天都是赚的。
“居然那么老了。”袁东宇喃喃道,“果然是人一老心就软,身边养个小的才能安心啊。”
白音摆弄机关匣子的身影,突然就闯进了袁东宇眼底。
我也是突然就决定养个女儿,难道……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迟暮老人了吗?袁东宇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