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都会垮塌,简陋的陈年木屋,雕梁画栋的楼台园林,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对比木屋垮塌,园林的崩坏更加让人感到震撼。
朱家大宅的门开着一半,另一半已经没了。门里焦黑一片,地上躺着死人,差不多每走个六七步就能碰到一具尸体。往日里恢弘大气的亭台楼阁,这时候俱都成了废墟,散落在那里,凄凄惨惨触目惊心。
绕过前院,短促的啸鸣声震动耳膜。
是刀!
说起来,自从嫁了人,曲然就封刀入鞘,再不做刀客了。
放下了心中的刀,又有身孕,曲然的反应比起从前,慢了何止三分。
她听得出刀挥来的方向,听得出刀上的力道,甚至听得出那正朝自己削过来的,是把一尺七寸的短刀。然而她的手脚慢了,等她刚要有所动作,闪着寒光的刀尖已经横在她的双眼之前。
“村姑?”
把短刀握在手里的是个老人,须发皆白容颜枯槁,可能有六十多岁了。
曲然忙不迭点头。
这般无比顺服的举止,俨然是个真正的,身处死亡威胁下惊惧万分的乡野妇人。
“做什么的?”
“木……木匠……”
“你是木匠?”
短刀向前压近几分。与此同时,老人眼底泛着冷光,宛如另一把刀。迫人的气势愈加浓重。此间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老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只要你撒谎,我随时都能要了你的命。
“你不是木匠。”
曲然忙不迭点头,既而又变成了慌然无措的摇头。
“是或者不是,说!”
“是……是木匠……我丈夫是木匠。”
老人收回了刀,只留下如刀般冰冷的眼神,继续定在曲然身上。
他说:“小小的木匠,老婆竟有几分姿色。可你既然已经嫁为人妇,为什么不乖乖留在家,反而出现在这儿。”
老人目光之中带着戏谑和鄙夷。话没有挑明,但老人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他分明是在怀疑曲然与朱家大宅里的某个人有奸情。
曲然努力压住心头的愠怒,解释道:“大雪把家里的房屋压坏了,我夫妇没有法子,只能来求朱大善人,希望他施舍一二银钱,帮我们熬到明年开春,使我们不至于冻饿而死,埋骨在皑皑白雪之下。”
老人若有所思,忽然一道弧光反撩而上。
短刀出鞘,转瞬即至,几许发丝晃晃悠悠飘荡着,落到石砖铺就的地面上。
“我用刀,吴泰安也用刀,没想到连一个乡野村妇也会用刀。我还从来不知道,桐州竟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能人隐士层出不穷到这种程度。”
曲然身子微微后仰,五指并拢,作刀形斜斜探出,离老人的腹肋只有两寸之遥。
两人交手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此时一人颈边架着短刀,一人胸侧抵着手刀,也说不上谁技高一筹。
老人骤然发难的杀招,迫使曲然身体里沉睡的本能醒来,习练十几年的刀法也就随即被用了出来。一天是刀客,一辈子都是刀客。刀出分生死,这是融入血肉刻进骨头里的东西,如影随形纠缠着你,永远无法摆脱。
曲然时刻提醒自己,你已经是一个普通木匠的普通妻子了。
这就像是给一把锋利的刀绑上绳子,看起来很牢固,你甚至以为这样看,它就不再是刀。可惜只要稍微用力,你就会毫不意外的发现,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都被割断了,然后刀依旧是刀。吹毛断发,见血封喉。
老人伸出一根指头,抵住曲然的手刀,道:“你的刀应该更快才对,你犹豫了,没杀过人是吗?”
说着话,老人手腕一抖,短刀倒转过来,刀柄递到曲然手边。
“退隐之前我一直是杀手,退隐之后我想找个徒弟,可惜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庸才,你不一样,很有练刀的天赋。别怕,把这刀拿着,砍我!”
曲然心一横,伸手握住刀,手臂高高抬起却始终落不下来。
“看得出来,你的刀法不俗,一定是受过名师的指点,可刀不能只是练。刀,是要杀人的。”
老人表情不复冰冷,说话的声音也柔软了许多。
曲然手紧了又紧,还是没有办法落刀。
她很清楚,这老人不是善茬,整个朱家大宅的人都死绝了,对方绝对不在乎多死一个。她的命不在自己手里。
“你很强,这刀砍下去,我可能会被你杀死。”
“只是可能。”老人说,“我也可能被你杀了。五五之数,杀与被杀的机会各有一半,练刀之人,赌一局的豪气总该有吧?”
“我是刀客,不是杀手,所以我不赌命。”
曲然放手,刀自然下坠,老人适时递出刀鞘,刀身丝毫不差落入其中。
“知难而退,决不以死冒险。很好,我对你更加满意了。”老人把带着鞘的刀收进怀里,“你真该考虑作一个作个杀手。”
老人正是秋心居士。
这次出行本意是杀人,一个不留,但杀手也是人,毕竟老了,一字愁也变得惜才起来。看得出,他确实非常希望曲然成为他的传人。让传说中的杀手“一字愁”,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名扬天下。
因为一字愁难得的惜才,曲然逃过一命。
天上最快的是风,水中最快的是浪,而江湖里最快的则是消息。出口入耳,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到不可思议。如果是人们感兴趣的消息,那就更不得了,只需要盏茶的时间,就能轻轻松松变得人尽皆知。
“听说了吗,朱华荣死了。”
“朱家大宅毁了。什么,哪个朱家?还能哪个,朱华荣朱大善人呗。”
“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听说都烧成炭了,好惨啊。”
“谁干的,真是散尽天良!”
……
几天前袁东宇离了石苗台村,又往南走一段,到了岩城关厢才找地方住下。这里已经离岩城很近,只隔了城墙二里多路。虽是不必城内,可长街散民游商市肆应有尽有,从早到晚熙熙攘攘,可见此地繁华。
今天没什么事,袁东宇出门钓了大半天的鱼,可惜一条也没上钩。
小女孩性格太跳脱,鱼都被吓得不敢靠近,更别提咬钩了。最后袁东宇一怒之下,直接把鱼竿丢进了河里,拿一锭碎银就近找了个渔夫,买了条鱼塞进鱼篓,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袁东宇牵着白音的手在前,提着鱼篓的吴能在后,一行三人晃晃悠悠往暂住的小院走去。
上午出门,路上行人说什么的都有,回来时一路上满耳听到的却都是朱家大宅。袁东宇干脆路边找了个茶摊,坐下歇歇脚,顺便打听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