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终于到北京了。不知从哪里开始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坐在火车里,透过窗子,那铺天盖地之景色着实壮丽。
火车里,广播在不断地提醒着:“乘客朋友们请注意了,火车即将到达终点站——首都北京,请注意添加衣物,今天首都的气温——零下八度……”
零下八度,这能活人吗?幸好我们准备充足。
火车进站,车厢内气氛聒噪。母亲显然有些局促不安,而我却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兴奋,可能从未出过远门的人都是这样吧。
整理好行囊,我们母子便下了火车。
出了车站,站外,父亲已等候多时。
我的父亲,中等身材,面颊消瘦,留有顷许络腮胡子。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父亲了。这次相见,我的内心丝毫找不到一丁点欢跃,有的只是愤慨和陌生,还夹杂些同情。之所以会有同情,是因为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岁月掠过后留下的痕迹——两鬓斑白、满脸皱纹,这大概就是他那所谓的“信念”给他的“回报”吧!这早以不是我印象中那伟岸的父亲了。我早就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所以才会感到陌生。
“爸!”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毕恭毕敬的叫他一声,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因为我答应过母亲不会恨他,可这一声绝对是淡漠的。
“嗯!”面对我的毕恭毕敬,父亲只是微微点头,或许他对我也产生了陌生感,或许是出自一个父亲的威严,也或许他愧疚于心。
本以为母亲见到他后会有一番叱责,却不料我眼前出现的竞是深情相拥,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热恋情侣,可母亲是流着泪的,父亲则是一脸茫然。看来,母亲这十年来并未释手这份感情,直到现在,她还想以自己的慷慨换回父亲的浪子之心。
久别重逢归久别重逢,慷慨归慷慨,一路上,母亲大肆叱责父亲的失职。父亲负疚于心,未敢多言,只是一味点头,举步间还是那惯有的潇洒。
医院到了,母亲加快了脚步,她迫不及待想见到自己的儿子。我和父亲都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一路小跑。
想到待会儿会看到满面憔悴的宇辰,我心头涌起一阵酸痛。
重症监护病房内。
“病人服了药,刚睡下,你们小点声!”护士很小声很温柔地叮嘱几句后便出了病房。
母亲轻轻将门掩上,缓步走到病床旁。看着儿子熟睡着安静的面容,看着儿子被病痛折磨摧残后剩下的憔悴,那决了提似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她捂着嘴,意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右手颤抖着,想要去摸摸自己可怜孩子憔悴的脸蛋,可又怕扰了孩子的清梦,只得也随着左手掩耳盗铃似的,去控制自己的情绪。
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我能洞晓八九。悲痛、怜惜可怜的宇辰;内疚、自责自己十年来未曾尽到一个母亲该尽的责任;愤恨、气恼丈夫做为一个父亲的失职。
病房内安静得让人很不自在。宇辰安静地睡着;父亲坐在一旁,双手抱头,满面愁容;母亲抽噎着,含着泪水凝视着宇辰;我站在一旁有些无所事事。难道这就是我们一家四口分开十年后再相聚的情景吗?我讨厌这悲凉的气氛。
沉静了许久过后。
母亲坐不住了,低声质问父亲:“怎么会弄成这样?”又回头看了看宇辰,生怕吵到宇辰。
“我……我……对不起……”父亲吞吞吐吐,他无从解释,只是一味地说对不起。
“你别说你不知道?”母亲火上心头,又继续责骂,声调则保持着绝对的底分贝,“这十年来宇辰跟着你受了多少苦,我暂且不问,我只问你,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
“我——”父亲仍是无言以对,只是狠狠地击了自己两记耳光。
母亲仍旧不依不饶,“你这算什么?这样就能弥补你犯下的过错吗?”
看来,这样毫无意义的责问可能会无休止了,得赶紧扯开话题。
我灵机一动,对父亲说:“爸,给我们说说哥的病情吧!”其实这才是母亲最想了解的,只是气坏了,忘了问及。
“医生说是癌症晚期。”父亲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哭得更凶了,“怎么会这样?”
“这一切都怨我——”父亲用力地掌击着自己的耳光。
“爸,你在干嘛呢?”一个虚弱的声音。
母亲责备父亲,说:“都是你,弄这么大动静,把孩子都吵醒了。”
“妈,你来啦!”声音微弱得让人心碎。
“诶——”母亲赶紧擦干眼泪,可哽咽无法停止,“妈……妈来了,来……来看宇辰了。”
“阿乐呢?他没一同来吗?”
算他有良心,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弟弟。
“哥,我在这儿。”我赶紧移步到他跟前,“有什么吩咐?”
“没,我只是好些年没见过你了,怪想念你的。”宇辰明显加大了声音,我也明白他的用意,这是专门说给父亲听的,尤其是“好些年”这三个字说得很刻意。
好吧!我就陪你唱完这一出,“是啊,好些年啦!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我也刻意说得很大声,还故意瞥了父亲两眼。
母亲好似听出些端倪来了,紧紧地抓着我和宇辰的手,满目泪光,“以后我们母子仨再也不分开了,至于他嘛,他爱上哪儿上哪儿去,我们别碍着他。”
“我决定下一站广州。”父亲受不了这冷嘲热讽,终于开口了。
母亲又继续嘲讽着:“广州?算是回家呢?还是你的下一步旅程?”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当那是我旅途的终点站。”父亲一脸不以为然。
宇辰不高兴了,神情激动,大声叱责:“怎么,你还拉不下面子来啊?要知道十年前你决定离开的时候,就没有家了,还有,你眼里的人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你们离婚了。十年后的今天,妈能不和你计较,还问你是否要回家,就已经够大量了,你还这么不可一世,你真是没得救了你!”宇辰一番疾言历色过后脸色有些苍白,捂着胸膛大肆呼吸。
母亲见状,赶紧帮着顺抚其胸膛,安抚心情:“宇辰别生气,身体要紧啊!”
看来哥是犯病了,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脸色越发苍白,呼吸急促。
父亲神色慌张,回过神来,赶紧拿药帮他服下。
我在一旁手足无措,突然一个词在脑门闪过,“对了,医生!”
我刚想按传呼器通知医务台,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不用了,我没事。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我不想有人打扰。”
父亲是个明白人,儿子此番用意他自然明白。犹豫了一会儿,便鼓足勇气上前,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说:“玉瑾,原谅我,我知错了。”神情紧张、态度诚恳。
母亲保持着沉默。
“其实我一直都是爱你的,当年由于年轻气盛,又一时冲动,所以……后来我也想过要放弃,想要回家,可面子上放不下。”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当年我若不那么执着,答应和你在一起,可能今天就不会弄成这样。”看来母亲心软了。
“那么你是原谅我了咯?”父亲未敢确认,又近一步问证。
“嗯。”母亲微微点头,有些含羞,脸上露出了那久违的笑容。
宇辰缓缓坐起身来,双手紧握父母亲的手,眼角闪烁着激动的泪光,“这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已没多少时日了,在死之前能看到你们和好如初,我到是死而无憾了。”
“我们复婚吧!”声音低沉,态度诚恳。
这句话母亲等了十年,我和宇辰也等了十年。
可能是为了不给儿子留下遗憾,可能是他真的想开了看淡了他那所谓的理想,不管怎么样,父亲做出了英明的抉择。
毕竟在外漂泊了十年,也游遍了祖国山河。我不知道他在这当中得到了什么,我只知道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早该累了、乏了、倦了。
母亲神情十分激动,连忙点头。在她脸上已找不到之前的悲伤,有的只是家乡那明媚阳光般的微笑。
病房内,再现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情景。这是一幕久违的温情。不管北京寒冬的天空是多么的浑灰,天气是多么的寒冷,景象是多么的萧条,也无法抹淡这一幕温情。这才是我想要看到的。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些温馨,那些快乐,那些幸福,总会使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