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斩杀董卓的那一刻开始,王允苦心经营的政变就是成功的。但政变的成功并不一定等于政变的完成。虽然王允抓捕了许多董卓同党,也在随后获得了徐荣等人的反正,成功掌握了长安附近的兵马,但这并不代表董卓的所有势力已经消亡。
现在董家还有两股残留的势力,一在长安城西,一在长安城东。
长安城西指得是郿坞里的董卓宗族势力。为了应对这支势力,王允派出了皇甫嵩率领大军征讨。
长安城东指得是董卓的嫡系部队。这支部队由董卓的女婿牛辅带领,以他原本的凉州嫡系为骨干,间杂着新招募的三辅兵、胡人和少部分并州出身的文武官。前时董卓派兵东出,派的就是这支部队。而今这支部队一部分由牛辅直接率领,屯兵在陕县,另一部分由郭汜、李傕、贾诩等人率领,正在掳掠豫州。
这两部分董军目前都还没听闻董卓身死的消息,但想必也用不了多久。为了应对这支势力,王允与吕布合计后派出了有功的李肃领并州兵出征,想要借着皇帝诏书诱反诛杀牛辅,然后再图谋郭李。
不管如何,而今长安城内的董卓势力可以说已经尽去,在听闻王允承诺将“尽诛董党”后,长安城内更是欢腾,虽非节日,却远比前几年的节日更加热闹:城中百姓全都歌舞于道,士人豪族则是尽出家中积蓄,置酒欢宴,乃至于有些士家贫寒者想要典当珠宝换钱买酒,都得在闹市等上一时方可。
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候,刘协的后宫内却有人仓皇得不可终日。
刘协返回寝殿时,原本熟睡的董白已经苏醒,不仅苏醒,董白也得知了他祖父董卓以及长安城内其他董氏族人皆已被害的噩耗。甚至连皇甫嵩出征前王允告诫的“董氏宗族,无论老幼,凡在郿坞者,皆杀”这一句话也被宫内敌视董白的好事者学给了她听。
刘协走入殿内,看见得就是这种状态下的董白。
见得刘协进来,抱着腿坐在床边地上的董白抬起头很快地瞥了刘协一眼,然后又将头颅埋在了膝间。这抬起头的迅速一瞥,让刘协瞧见了董白泛红的眼角和苍白的神色。不过让刘协相当惊讶的是,而今的情况理应远比以前来得恶劣,董白却并未像前几次一样直接痛哭出来。
这大概是因为人类的眼泪的确是流给同类看的。以往董白在宫中,她的哭泣可以换取她祖父的退让。而今她举世皆敌,只有一个不知是否爱她丈夫,她大概也晓得自己的眼泪已经一文不值,不会再有人理睬了。
刘协在门口等了一会,才一步步走入房中。刘协故意将脚步踩得很重,等到刘协停在董白身边时,刘协能感觉得到董白身体在颤抖。刘协轻轻俯下身子,搭了只手在董白头上,将她没有打理的发型弄得愈发糟糕。
过了一会,董白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正好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刘协脸庞,董白不禁向后一仰,靠在了床边。刘协笑了笑,轻轻把董白搂在怀里。过了一会,董白将脸庞靠在了刘协肩上。又过了一会,刘协听见了啜泣声。随后啜泣变成了哭泣,哭泣变成了痛哭,声音越来越大,难以止息。
刘协轻轻拍抚着董白的后背,一直等到董白所有的眼泪流尽,刘协才开口问道:“饿没饿,要不要用膳?”
董白将脑袋从刘协湿漉的肩上抬起,却不愿意脱离刘协的怀抱,她缩刘协怀内,迟疑地问道:“臣妾宗族,有无幸存?”
董白的个子其实很高,刘协的身体才开始发育,虽然长势迅猛,但而今两人也不过是堪堪一般高。董白想要缩在刘协怀里,其实挺废功夫的。
刘协听得董白的发问,将董白从怀中推出,按着她的肩膀,冷酷地向董白陈述而今长安城的状况:“长安城内董氏子弟已全部被诛,尔祖父董卓,祸乱天下,王允命人将其暴尸于市。方才皇甫中丞已领兵前往郿国,郿坞中人,无一可免。而今天下虽大,董卓子嗣恐唯剩卿一人。”
董白听完后脸色愈发苍白几分,摸不清刘协到底何意。
刘协伸手用袖子将她脸上的泪水全部擦干,然后盯着董白眼睛,低声问道:“昔日朕问卿,祖与夫孰亲,卿不肯作答。而今朕再问一遍,不知卿心中有无答案?”
董白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刘协见此挑了挑眉毛,叹了口气,将两条路摆在了董白面前:“卿董氏子弟,纵死亦非无辜。昔日卿有恩于朕,卿不负朕,朕亦不负卿。若朕非皇帝,天涯海角,朕亦会与卿同去。惜哉生作帝胄,命非由己。
而今董氏宗族将灭,卿若不愿为皇帝妃,朕可遣人送卿出城,司徒虽欲尽诛董氏宗族,亦不过欲泄天下之愤而已。卿孤弱女子,杀之无益,司徒未必追究。
若卿肯为朕妃,朕可保卿无恙。然则卿董氏余孽,为妃尚可,若欲母仪天下,亦是无望。卿自抉择。”
董白听得刘协话语,原本止住了的泪水又忍不住流淌。她抓着刘协的衣襟,恳求道:“陛下九五至尊,臣妾宗族纵有千般罪恶,罪亦在臣妾阿爷一人。而今阿爷伏诛,还望陛下开恩,放得生路一条。”
刘协闻此苦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董白神情绝望,拉着刘协的袖子不肯撒手。刘协则是轻轻叹息,低下头没有正视董白。
两人沉默对峙了一会,董白晓得终究是于事无补,俯在刘协怀里又哭了起来,过了许久方歇。董白今生的眼泪,恐怕都已在今日流尽了。
刘协那日便如此一直陪着董白,依偎着董白努力安慰,一直到了夜色阑珊时董白才真正睡去。
陪着董白熬了一夜的刘协也趁机休息,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苏醒过来。刘协苏醒过来后还未下床,一直久候在床边的吴伉、王斌和王端便告诉了刘协两则消息。
第一则消息是关于郿坞的。
皇甫嵩领兵西去郿坞,与其说是他主动带兵前往,不如说是王允胁迫要他交一份投名状。不管如何,皇甫嵩的确不愧是昔年平定黄巾的名将,此去郿坞皇甫嵩星夜攻城,半日未到便破门下城,确实可谓是兵贵神速。
破城之后的董氏宗族子弟中不乏有敢于持刀剑搏命的,但更多的还是四处逃窜的胆小懦弱之辈。无论如何,皇甫嵩麾下兵马环城数重,将之都杀了个干净。董卓的老母当时已年过九十,逃脱至郿坞门前,向守门兵士乞求活路一条,亦是不可得,当场便被斩首。
此后皇甫嵩麾下兵马纪律崩坏,开始大掠。皇甫嵩自己无法制止,只好带兵守住了郿坞府库,收得坞中金有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珠玉锦绮奇玩杂物堆积如山,不可知数。皇甫嵩将之都押送回了长安,交还给了府库,分文未取。
今日上午长安城中的袁氏故吏听闻郿坞已被攻破,相互之间奔走相庆,之后更是收拢袁氏宗族尸体,重新殡葬于郿坞,并且聚敛郿坞中的董氏宗族尸体在坟墓之侧焚烧,洒尸灰于各处。
总得来说这件事除了皇甫嵩收缴的大量金银外,其余不值得太过关注。
第二件事则是非常具有冲击性。
昨日全城欢宴,政变的功臣王允亦不例外,大宴朝廷重臣于王府,左中郎将蔡邕亦是有受邀前往。
宴饮欢乐之时众人难免谈及董卓,这时坐中的蔡邕忍不住有感而发,言语中竟有叹息之意,王允闻此大怒,厉声斥责蔡邕道:“董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几倾汉室,天地所不佑,人神所同疾。君为王臣,世受汉恩,国主危难,曾不倒戈,卓受天诛,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言语嗟痛,意在何处,岂非共为逆哉?”
当时即命人传讯廷尉,捕蔡邕下狱。
王允本来政变后抓人都还较为克制,所抓的人中最高的也不过是位卑权重的司隶校尉刘嚣而已。
这个刘嚣本来就民愤很大,因而抓捕也无妨。昔年刘嚣本就是借着党同常侍宦官上位的,之前出任司隶校尉后又曲意奉承董卓。董卓扩军缺钱,刘嚣便承董卓之意整理三辅吏民中“为子不孝,为臣不忠,为吏不清,为弟不顺”的人员名单,以此为理由将之全部下狱诛杀,然后将其家产全部没收于官,供给董卓扩军。从此之后三辅中众人相互举报,各自借此发泄私愤,一时间冤死无数。
但蔡邕不同于刘嚣。蔡邕本就天下大儒,士林声望极佳,平日里宾客满门,隐约被认为是天下文章之表。
此外蔡邕虽然有附和董卓的嫌疑,但前后并未为恶,所做的最恶劣的事情不过是曾经写过表章劝进董卓为相国,即使是认为其人私德有亏,也远到不了激起民愤的程度,更别论蔡邕前后多有劝阻董卓为恶。
王允此时以此等言语加罪于蔡邕,的确有徇私枉法,公报私仇的嫌疑。昨日夜中,身在狱中的蔡邕已向王允上疏请罪,道:“邕虽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一时狂瞽之词,谬出于口,患入于耳,愿君勿信。邕愿黥首刖足为刑,以继汉史。”
蔡邕言下之意乃是有心学司马迁忍辱受刑,一心修史。
但王允不是汉武,本就在意死后声望的他岂会容忍蔡邕执笔,肆意抹黑?于是杀人之心愈发坚定。
长安城内的文人士族听闻此消息后大多奔走相告,前后劝谏王允,想要救蔡邕于狱中。
太尉马日磾今早听闻后更是奔马驰往王府,向王允求情道:“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岂非失人望乎?”
王允本是怒急攻心,后来冷静后稍稍有所后悔。但此时见得蔡邕如此得人心,却是更加不忿,拒绝道:“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谤议。”
马日磾劝说多时,王允始终不肯。马日磾告退之后,亦是恼怒,对左右说道:“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
此后王允更是放出风声,将斩董卓同党于市,其中便包含了蔡邕。
这件事按理说应该是和刘协扯不上关系,不过如果真没关系,王斌等人就不会在刘协床边久等刘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