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中,暴雨倾盆。低垂黑云下,四五车驾依次停在刘协寝殿前,从车驾上先是下来了几个属吏模样的人物,打着簦端着灯笼。而后是些四位老者和两个年轻人。这些人均是着冠帻,穿曲裾禅衣[禅衣即是单衣],配鞶囊[革制的囊,古代职官用以盛印绶],瑞玉,束大带,着大氅,有些有配长剑,有些得无。
其中的老者虽然身子硬朗,但是在下车的时候也很是废了番功夫。众人全都下车后,才簇拥着一起向殿内走来。
刘协见到这架势微微皱了皱眉,对御医一下子如此兴师动众心有不喜。众人前来,刘协和王斌自是不好在如此失仪态,对视一眼,赶忙擦干了脚穿上鞋,整理了下着装。
王斌整理好后先往殿门口去相迎,与众人作揖相见。而后众太医来到刘协面前,向刘协稽首行礼。刘协只好示意左右赶忙扶起。刘协实际很是怵这几位老御医,总感觉一不留神这些老御医给他看病看得就会自己人没了。
其后刘协引众人入殿,发现这次太医还是和以往一样喜欢兴师动众。为首的三位老御医分别是宫中的太医令、药丞、方丞。太医令隶属于九卿中的少府,掌管宫内御医二百九十三人。药丞、方丞乃是太医令的下属,药丞掌管宫中的药物,方丞掌宫中药方。
太医令、药丞和方丞手底下都是有属吏的,即一些下属的低级官吏,有些是国家配得,有些是自己征辟的。所以实际上太医令、药丞和方丞一般都是坐镇官署,派遣属吏和御医去看病的,甚至有些太医令就干脆是挂名的。
灵帝末期时十常侍权势滔天,其中张让的养子张奉就当过太医令。不过张奉凭借裙带关系上位,自然是没有真才干。张奉不仅没有才干,还喜欢饮酒,一旦饮酒至醉还喜欢脱衣裸体的[注一]。
张奉凭借父荫上位,自然也同其父一起死在了小平津中。其后董卓入京,朝野动荡,太医令、药丞、方丞均死在了事变中,都空置了许久。好不容易安定以后,太傅袁隗掌朝政,鉴于宫内宦官不足,干脆就提拔了几位年老的御医来担任这三职务。这就是刘协面前的四位老者中的三人。
这三人中,太医令名贺右,字道迂;药丞名王方,字伯中;方丞名姜阔,字孟广。此三人久在宫中为医,医术均是不差。还有一位老者乃是宫中御医里医术尤为精湛的,名叫李轼,字方辙。剩下两个背着药箱的年轻御医乃是三人下属兼学徒,一者名吉本,字平太;一者名柳时,字孟顺。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即使是皇帝相召,像这种倾巢而出、令丞都来的举动也是有点过于兴师动众了。但是众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搞得刘协无奈之余,都有点习惯。
其实刘协刚一登基时,这些太医们还未有如此兴师动众的习惯。每次刘协小病,也就来个一二医术精湛的太医为刘协诊断。
不过上次刘协昏迷三日时,众人药石无用,董卓竟然一怒之下将给刘协看过病的三十余个御医全都下狱,这四个老者也全在其中。当时这四个老人可谓是胆战心惊至极,一直后怕至今。
所幸后来董卓见得刘协病愈,便也按照约定没有再追究这些无能太医的责任,草草将这些受关押的太医全都放出来了事。众太医遭此一次无妄之灾,反倒是对刘协敬若神明。与那些不懂医术的众卿不同,他们这些可是当初亲自为刘协诊过脉的。当时刘协的的确确脉象不乱,却莫名地无有神志。
这些太医想来想去也想不透,反倒是真的相信了刘协所说的被天帝相召一事。医术没有,就只好信道术了。直到现在,这些太医甚至比刘协本人还更相信刘协乃是天帝之子,汉朝未来的中兴之主,死后还要再上天作帝子的。
同时当初董卓将这些人下狱后又莫名其妙地将这些人释放,这些人多方打探才隐约猜得是为刘协所救。后来更是找刘协当面核实。如此一来众御医既是迷信刘协身上的传说,又是感念刘协的救命之恩,竟然自我洗脑成为了刘协在宫内真正的死忠。
刘协见此情况也是啼笑皆非。如果是近三百武艺高强的郎官对刘协如此忠诚,那么刘协自当是喜出望外的。可是这三百太医,要么是太老,要么就是太年轻。别看要他们天天佩剑的,实际上刘协都感觉自己能够一挑十。实在可以说是鸡肋鸡肋,食之无味。不过如果真要弃之,刘协这个光杆皇帝又感觉甚是可惜。于是刘协只好耐心安抚这些太医,让他们各尽其职。
刘协的本意是让这些太医们心下自安,一切照旧即可。可是这些太医们自此之后却对刘协的身体比刘协自己还上心。一旦刘协有什么小病,即使是刘协未召这些太医来,这些太医还是会兴师动众的主动上门。幸好今日还是暴雨天气,如果换做以往的艳阳日子,刘协一召,估计三百太医会来一半。
这种情况便是让刘协感动之余,又郁闷非常。幸好董卓只以为是这些御医惧怕刘协再出什么岔子,而又被他这个权臣直接下狱斩杀,因而才并未细想。不然这也是麻烦一出。
此时这些太医刚入殿内,大氅也不脱就要给刘协号脉。刘协也是无奈,他也不知道数落过这些太医几次了,可是也不曾见过这些太医悔改。
还好刘协此次只是感了点风寒,并无大碍。不过这些太医却是如临大敌,太医令甚至想要亲自给刘协煎药。刘协见此状况,赶紧打发这四个老头去两处偏殿给吴伉和董白看病,然后又让两个年轻太医指使一众宦官去烧水煎药。
见着一众太医终于散去,刘协这才长舒口气。又很是无奈地瞪了在身旁一直偷笑的舅父王斌一眼,召来换好衣服的尚弘,与尚弘商论先前刘协与王斌所讨论的想法。
尚弘倒认可此计,不过尚弘还是劝谏,说应该直接告诉司徒王允。并且认为王允国之重臣,不宜欺瞒以使之寒心。
原本就不是很赞同刘协想法的王斌此时也是瞬间倒戈,立马附和尚弘,一同劝谏刘协,并且道:“司徒固是刚烈,然则陛下求之以情,动之以理,司徒必不会一意孤行。”
尚弘立马接着道:“瞒天之计,施于敌国则可,施于臣下则过。”
刘协见二人如此不配合,默然不说话。刘协感觉二人还是未意识到事情核心所在。董卓固然是不愿见群下对刘协附心,至于王允愿不愿意看到,刘协却并不如面前众人乐观。
尚弘见得两人无法说服刘协,便干脆画了条底线,对刘协说:“此计若欲施行,必先问杨侍中方可。”
刘协闷闷地反驳道:“侍中年岁已高,此等天气,不宜以此小事想干。”
尚弘干脆就匍匐不说话,王斌在旁亦是看着刘协,没有说话。
刘协见二人如此形状,叹息一声,郁郁地不再多说,往吴伉偏殿过去,心下已经有了放弃的想法。
刘协身后王斌与尚弘对望一眼,王斌沉吟了下,偷偷对左右为难的尚弘说道:“尚陛长,既然陛下无法决断,还是劳烦陛长去一趟杨侍中府邸。”
尚弘听得王斌此言,点头称是,便准备往雨中去。王斌见得尚弘如此干脆,有点哭笑不得,赶紧拉住他,将自己带来的斗笠与蓑衣借给他,然后目送其冒雨而去。而后王斌才往吴伉偏殿去准备与刘协说及此事。
王斌进入吴伉所在偏殿时,两位老太医已经为吴伉诊断完毕,下去休息了。刘协与吴伉两人正在一人端着一碗汤药,边饮边谈。
刘协见得王斌进来却不见尚弘,微微皱了皱眉。王斌见状便对刘协说明事情原委,刘协听闻后,啜了口汤药,也没有责怪之意。顺带将事情经过与吴伉说了边。
吴伉听闻后稍作沉吟,他是经历过西迁的,也晓得王允嫉恶如仇的性子,对着王斌估摸道:“司徒刚棱嫉恶,殿下群侍恐会遭罚。”
刘协一口饮尽碗中汤药,无奈说道:“杨侍中辅国老臣,昔日强项之言犹在耳侧,且候尚弘回音罢。”
强项之言说得乃是杨奇昔日著名的事迹。杨奇在灵帝时就做过侍中,并且忠君直谏一如而今。不过灵帝其人可差刘协远矣,故而杨奇谏得也相当辛苦。
一日杨奇侍卫灵帝,灵帝就曾好奇地问道:“朕何如桓帝?”
当时因为桓帝宠幸宦官,发起第一次党锢,朝野上下对桓帝的评价其实是相当之差的。灵帝问这话无非是膨胀了,想从前辈那找点成就感,毕竟桓帝也非灵帝的生父,有比较之心无可厚非。
不过杨奇对此二帝都不看好,回答的也十分精彩,杨奇答道:“陛下之于桓帝,亦犹虞舜比德唐尧。”
自古尧舜皆是并列而称,儒士皆认为是圣君典范,二人德差无几。放在杨奇话中的意思就是灵帝的德行与桓帝差不多,潜含义就是指责灵帝与桓帝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皇帝。偏偏明面来说杨奇又是将桓灵二帝比作尧舜,这等明褒暗贬的说法连灵帝都挑不出错来。
故而灵帝虽然不悦又无可奈何,只能不软不硬地回道:“卿强项,真杨震子孙,死后必复致大鸟矣。”
灵帝这一句话中又包含了两个典故。
其一乃是强项此典。项者,脖颈也。强项则是硬脖子的意思。这指得是强项令董宣。
董宣乃是东汉初的能吏之一,其执法时不畏权贵,连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都敢惹。湖阳公主便去向光武告状,光武偏袒其姐而欲责董宣。董宣亦是刚烈之人,受此辱后竟然摆开侍从,劝谏光武,而后自己以头撞柱直至血流满面。光武又命左右小黄门强按董宣脖子向湖阳公主低头,董宣竟然誓死不低。强项一词便由此而来。
其二典乃是用得杨奇先祖杨震的典故。杨震亦是东汉能臣。其为刺史,途经郡县时,有人趁着夜色送其贿赂,言说无人知晓。杨震拒而不受,并且言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其人慎独如此。
杨震为官清廉,官至太尉,却因不附和宦官而被进谗言。时汉安帝昏庸信馋,先是罢免杨震,后又勒令杨震回归本郡。杨震不堪其辱,在回郡路上饮鸩自杀。即便如是,宦官仍不罢休,又命令当地太守停发葬车,致使杨震曝尸荒野,有过经年。
其后顺帝即位,诛杀宦官,才为杨震平反,使其下葬。其下葬之日,有大鸟高丈余,飞来杨震墓前,俯仰悲鸣,泪下沾地,葬毕才去。时人皆以为神异,认为乃是杨震德感天地所致。
汉灵帝这话总体来说还是夸杨奇的。但汉灵帝此人可以闻过却不能改过,所以最终也不能容忍杨奇,便出杨奇为为汝南太守。灵帝死后杨奇才又被召还为侍中。
而今时局不同,刘协与灵帝的志向也不同,故而刘协与灵帝对杨奇的态度自然不同。与灵帝相比,刘协表面未有亲近杨奇,但私下还是较为依仗的。杨奇前后劝谏,刘协也多是闻而就改。杨奇也甚是喜爱刘协,视刘协为君,也隐约视刘协为孙,乃至一度说出“先帝有陛下十一,天下未至此也”的话。
刘协亦是知道,而今天下时局,若想重整汉室,可谓是难如登天,甚至难于重新立国。而今汉室衰颓,百姓受压过甚,内怀怨愤。而两次党锢又使豪族尽皆离心,此外还有军阀各自割据。想要重新拾起汉室这块牌匾,其中辛苦,不言而喻。
刘协自身也是颇为稚嫩,帝王权术尚未谙熟。因此王斌擅自使尚弘去过问杨奇一事,刘协才不加责怪。刘协也的确需要杨奇这种久处朝廷之人的意见。
此外,杨奇身后的弘农杨氏亦是司隶豪族,刘协日后恐怕也是需借其力。不过杨奇其实与弘农杨氏牵扯不深。其人少时就不以家势为名,离家自立精舍讲学,门徒多至二百余人。杨奇虽然爱结交英豪,却与只凭家族势力的豪右子弟交往甚少。来长安路上一路交谈,杨奇也透露出与其本家人关系冷淡一事。
总得来说,在刘协看来,杨奇算得上是汉朝纯臣。其人既已年高,也无他志,只想辅佐刘协治平天下。不过杨奇近来多病,刘协恐其寿也不足待到这日了。
正在刘协三人议论之时,吉本来吴伉殿中向刘协报告董白已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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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典论》中载:孝灵末,百司湎酒,酒千文一斗。常侍张让子奉为太医令,与人饮,辄去衣露形,为戏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