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有马蹄声接近,刘协泡着脚也不好动弹,只好眯着眼睛,举目远眺。
但见一匹雄壮的枣红马破雨而来,在一阵唏律声后停在庭下,从马背上跳下个威武大汉。这个大汉身高过八尺,眉如弯钩,方脸大口,黑颊短髯,而且大雨天中这人竟然未带蓑笠,反而头戴鹖冠[注一],穿甲,束臂鞲,内着虎纹衣裤,配虎纹刀,一幅正经虎贲郎的装扮。
这人刚一至庭下,就将缰绳递给殿下侍从,火急火燎地往庭内走。因为王斌与刘协坐在殿内,距离庭下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故而两人实际上看不清来者面貌,只能看见一位着虎贲郎装扮的威武之人向殿内走来。见此形状,刘协也不动弹,对坐在对面的王斌说道:“观此身形,来者必为尚弘。”王斌听得刘协此语,稍一思量,亦是颔首赞同。
不多时,这壮汉步入殿中,径直走向刘协和王斌,向二人行礼道:“臣虎贲左陛长尚弘参见陛下,都尉。”
虎贲郎,乃是与羽林郎一样的禁中侍卫。其前身是西汉武帝时的期门。期门,期者,相约;门者,宫门。汉武帝喜欢微服私行,所以他经常和会骑射的贵族子弟约在宫门前会合,然后一同出行。久而久之,期门一词就成了这些会齐射的贵族侍卫的代称。《汉书·地理志下》载:“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董卓年轻时就曾以“为六郡良家子”这一理由担任过禁中的羽林郎。至于董卓到底是不是出钱买的官,却是不好说。
后来期门侍从逐渐演变为惯例,人数大概在千五百之众。王莽篡汉后将这些侍从的名字改成了而今的虎贲。虎贲者,虎奔也,言如虎之奔也,故名焉。
虎贲郎的职责是和羽林郎一样守卫禁中宫殿。禁中千五百虎贲郎,设虎贲中郎将一人,官秩比两千石,掌虎贲郎总体;其下虎贲左仆射、虎贲右仆射各一人,官秩比六百石,主虎贲郎习射;虎贲左陛长、虎贲右陛长各一人,官秩比六百石,负责管理值班的虎贲卫士,另在朝会议事的宫殿之中负责警卫。
除开上述的主要官职外,普通的虎贲郎又被再次划分为中郎、侍郎、郎官、节从四等。按《后汉书·百官志二》:“虎贲中郎,比六百石。虎贲侍郎,比四百石。虎贲郎中,比三百石。节从虎贲,比二百石。掌宿卫侍从。”
这些虎贲郎在东汉开国时还是按照正常的程序严格选拔的,因而很是有战斗力。不过自从桓帝开始卖官鬻爵,稍微有点钱的人即可花钱买个郎官当当,来镀层金,因而这些虎贲郎的整体素质也开始急速下跌。
即使是这样,这些虎贲郎依旧是京师中一股可观的战斗力。为了掌握这股势力,袁家二兄弟袁绍、袁术二人先后担任过虎贲中郎将。在此前的雒阳事变中,这些虎贲郎也参与过攻打宫门,诛杀宦官的行动。
此时的虎贲中郎将,自然是个亲附董卓的人。不过这个人也是个无才无志的庸人,对虎贲郎的事情也并不上心,大部分事情都是委任下吏去做的。再加上这些虎贲郎汉末以来战斗力衰退的厉害,远不及董卓手中的凉并精锐,故而董卓也不是很重视。
不过此前战斗吃紧时,为了补充兵源,董卓也是抽调了部分精锐的虎贲郎、羽林郎掺入他的部曲中。也正因此,给了司徒王允插手虎贲郎、羽林郎的机会。
董卓抽调此二军后,为了补足宫中郎官的不足,王允特地选拔了一批新的良家子弟充入宫中。此次选拔时王允严格遵照了郎官的选拔标准,未存在大面积的卖官鬻爵行为,选拔的大都是些清白有武力的良家子弟。除此外,王允又大力清退了桓灵二帝卖官时混入郎官中渣滓。总的下来,迁都之后,虎贲郎和羽林郎的状况反倒有所好转。
当下前来的这个虎贲左陛长尚弘就是王允整顿郎官时提拔上来的。
这个尚弘当初在西迁长安时就曾跟在刘协的车驾后为刘协扈卫。当初乌骓马惊时,扈从在刘协车驾后的虎贲郎要么去围观抓捕乌骓,要么去帮公卿转移车驾,还有得干脆胆小直接跑出了队列。唯有此人,明明随众动身去围堵乌骓,却又在半路上折返回来扈卫刘协,因而刘协印象很深。
刘协跳下车去救吴伉时此人亦是大吃一惊,赶忙跟在刘协左右,甚至一度想阻止刘协。不过在那车驾拥堵的路上,此人魁梧的身躯反倒不如刘协灵活,不一会就跟丢了。不过这样一来更加加深了刘协对其的印象。
后来王允见到刘协私自乱跑,虽然在刘协面前没有多说什么,但实际私下大发雷霆,将那日扈卫在刘协左右的所有扈从尽皆贬斥。所幸刘协在当日停车休息时有注意到左右侍从全皆面带颓丧,故而相询问这才了解情况。
了解这一情况后刘协亲自去见王允说情,让王允撤回责罚。王允起初不肯,后来刘协干脆说道:“此事因朕而起,过失全在朕一人,与诸侍从无关。若司徒必欲责罚,请从朕始。”王允这才勉强同意不贬责诸侍从,不过王允仍是对诸侍从作了罚俸处理。
同样还是尚弘,在此次贬责事件中是少数几个闻罚不沮,闻赏不喜的人。因此更加引起了刘协关注。刘协私下打探得知尚弘乃是当时虎贲中少数几个没有买官的良家子弟,因为其父有战功,又战殁沙场,才得荫补为郎。其后处在宫中近十年,少有升迁,也少与这些买官郎官相交往。
但就尚弘本身而言却相当能力。尚弘自身能读书识字,又魁梧多力,能开三石弓。而且尚弘精擅射艺,可百步穿杨。亦善骑射,可左右开弓。
刘协了解这些情况后心下爱才,想试探尚弘为人。便在尚弘某次侍卫于殿下时故意装作认出尚弘的样子,对其无端发怒。责备他为何在西来长安路上未拦下刘协,致使刘协误事被司徒王允责备。
尚弘乍见刘协发怒,却不惧怕,反而伏身劝谏,言道:“侍从陛下左右乃臣职,致使陛下受惊于道路,固臣失职,理应受责。然则陛下春秋尚富,行事急躁。臣侍卫左右多时,屡见陛下先动后思,亦乃失德,愿陛下改之。”
刘协听其竟然顺势劝谏,亦是从未料想,一时啧啧称奇,心下更加青睐。不过刘协却装作余怒未消样子,对其继续试探,询问他为何在刘协向王允求情后未有喜色,质问他是不是不满意刘协未能帮其免去罚俸的责罚。
尚弘听闻此言,仍不失态,从容应对道:“臣与众虎贲扞卫不周,几使陛下身有所伤,司徒责之宜然。故而陛下之请,实为开恩。臣领此恩,心下惶恐,唯自戒无可再犯,故而面上无喜色。”
刘协听得尚弘如此从容的应对,心下更是欣赏。不过刘协仍旧是装作不高兴之貌,挥袂而去。假装是辩不过尚弘而非被其说服,令吴伉讽喻虎贲右陛长将尚弘打发去个破落宫殿值班。又派遣吴伉去私下观察尚弘。
吴伉观察许久后,对刘协言:“其人可用,纵非国士,亦乃忠君之士。”
对刘协报告称,尚弘受贬的当日,愤慨非常,观其样貌,几欲择人而噬;其后数日,尚弘又沮丧无比,屡屡有作怀才不遇之言。不过其后一月,尚弘又恢复如常,虽在破殿,却值卫一如往常。而且闲暇之余,尚弘亦不再独自消沉,反倒捧书而读。纵观此一月,尚弘一未曾懈怠职务,二未曾借酒浇愁,三未曾出言詈骂刘协。
刘协听闻此等汇报后,又进一步问吴伉道:“其人所读何书?”
吴伉对答道:“汉史也。”
刘协闻此大笑:“此善士也。君子慎独,其人乃君子乎?此岂可不谓为国士哉?”
慎独二字,乃出自《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其意思是做君子要表里如一,不欺瞒他人,一个人在独处无人监管时,理应更加严苛地要求自己以防自己犯错。纵观尚弘前后行为,的确称得上是慎独君子。
刘协本来准备立刻去见尚弘,不过此时侍中杨奇亦在。杨奇听闻刘协,吴伉说完前因后果后,当时就拦住刘协。杨奇不仅阻止,还劝谏刘协道:“以名财试人者,人君之弊也。人心岂可试之,试则失之。陛下过矣。尚弘固为慎独君子者,陛下乃非其同侪也。”
刘协听闻杨奇责备自己如此试探尚弘,亦是惊愕之余,自我反省。思量一会后,对杨奇承认道:“是矣,固朕过错。然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董卓擅权于今,不可不慎。而今既已试尚弘其人,为之奈何?”
杨奇拱手答道:“唯开诚布公也。”
刘协闻此默然许久,才点头赞同。杨奇随即认为刘协亲自出面太过引人注目,于是向刘协请求让他自己为说客代刘协前往。刘协亦是赞同。
随后杨奇便去面见尚弘,为尚弘陈述前因后果。尚弘听完亦是愕然,不过尚弘到底还是忠君之人,不以此为意。杨奇见此才将尚弘引见给刘协。刘协亲自向尚弘道歉,尚弘反倒相当宽宏大度,对刘协言道:“而今董卓擅权于外,固当谨慎。”于是三人一片宾主之欢。
为了防止董卓猜忌,尚弘面见刘协后并未久留,不久即离去。望见尚弘离去的背影,刘协突然幽幽地问在身旁的杨奇道:“如若非是今日相见之欢,其人厌憎朕所为试探,为之奈何?”
杨奇摸了摸自己脖子,停顿了许久,才转头对刘协叹息道:“故而君主弊在试人。试则多疑,多疑则不休,不休则天下无可信。唯御之以德,交之以心,方得效死。”
在刘协身侧的吴伉听闻杨奇此语,亦是叹息附和。
刘协见此心下反思,又问杨奇道:“朕欲复尚弘声名,卿以为如何是好?”
杨奇听闻此语,反倒劝阻刘协宣扬此事的打算,道:“陛下切不可言说此事。如若公卿知之,必轻陛下,以为陛下无识人之明而好试人之举;如若相国知之,则必以陛下有异心而忌之。奇以为,陛下宜作悔悟姿态,言天神所相劝也。奇则稍后为尚弘言说此事。”
刘协听闻此言,亦是觉得是条妙计,拊掌道:“善。”
于是在下次面见王允时,刘协乃按照杨奇指示,诈称天神入梦,对王允言说此事道:“天神怒朕不德,有如此贤士而远之,故而昨日入梦以告朕,谏朕悔改。朕醒而心悟。”
也不知王允是否看穿,反正王允是相当配合刘协表演,便趁着整改虎贲郎的机会将尚弘提拔为了虎贲左陛长。
尚弘初任官职,起初也是犯了些差错,但随后很快改正,并且干得相当尽职。
在此等雨天中会穿着虎贲郎衣服而不带蓑笠,刘协心想定是尚弘宿卫至现在,听闻刘协寝宫有情况而立马赶来。一问尚弘,果然如此。
刘协见状侧头对王斌炫耀似得笑了笑,赶紧嘱咐尚弘下去更换湿衣。
就在刘协等待尚弘更衣的时间,禁中的太医终于到来了。
————————
注一:鹖冠,汉代时禁中侍卫都戴鹖冠,就是武冠上插鹖羽。鹖乃是种类似黑雉的鸟。
《后汉书·舆服志下》记载:
武冠,俗谓之大冠,环缨无蕤,以青系为绲,加双鹖尾,竖左右,为鹖冠云。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中郎将、羽林左右监皆冠鹖冠,纱縠单衣。虎贲将虎纹绔,白虎纹剑佩刀。虎贲武骑皆鹖冠,虎文单衣。
鹖者,勇雉也,其斗对一死乃止,故赵武灵王以表武士,秦施之焉[指秦代遵循了这一传统]。
徐广曰:“鹖似黑雉,出于上党。”
荀绰《晋百官表注》曰:“冠插两鹖,鸷鸟之暴疏者也。每所攫撮,应爪摧衄,天子武骑故以冠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