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
晚风轻送。
一轮钩月挂在天上。
月光透过云层斜照在屋顶上。
桃花林孤零零的。
桃花林里的小茅草屋也孤零零的。
王伯躺在小屋里孤零零的一张床上。
他现在终于睁开了眼睛。
翻了个身,然后伸了个懒腰。
“你怎么睡得像头死掉的猪。”
声音从床边传来。
“在猪窝里睡觉,睡得当然像一只猪。”躺在床上的王伯瞥了一眼坐在床边的人。
王伯又道:“谁能想到,堂堂京城李家二公子李西亭竟然会放着豪宅不住。”
“反而不远千里跑到这个桃花林来住猪窝?”李西亭反问道。
“不仅住在猪窝,现在还给我暖床。”王伯悠然说道。
李西亭道:“不正是因为住猪窝才捡到了你这头醉猪。”
王伯道:“那我宁愿在外面睡一晚上。”
李西亭道:“那你觉得我是碰巧遇到你在睡觉,又碰巧把你捡回来的吗?”
王伯不语。
李西亭又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已经变成了城里的名人。”
因为现在城里满是王伯的画像。
无论是哪里,
西湖酒馆的墙边,
凉亭的柱子上,
甚至是河边的大石头上。
画师画的很生动,
眼睛是王伯的眼睛,
眉毛也是王伯的眉毛。
如果王伯看到了,他一定会对画师好好赞赏一番。
但可惜的是,‘通缉令’三个大字横在画像的上面。
王伯道:“酒是好东西,但是喝多了也令人头疼。”
李西亭道:“怎么个头疼法?”
王伯道:“就是被人误认为是杀人凶手的头疼。”
李西亭笑道:“看来我捡回来一个杀人犯。'
王伯道:“我现在当然没有杀人的胆量,只是被人陷害而已。”
李西亭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被人陷害,所以现在我们要证明你的清白。”
当八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你的面前,而恰巧你又是唯一的活人,捕快又恰巧来到了你面前。
你只能选择逃走。
因为江湖里的人都知道。
当捕快出现在你面前时,
你必须要跑。
即使你是个瘸子,
即使你是个瞎子。
你也只能跑。
拼命的跑。
因为捕快只相信亲眼所见的。
你无法辩解。
他们是官,
他们手里有权利。
他们会把假的说成真的,
把真的说成不存在的。
江湖本就是一团腥风血雨。
早就有人希望江湖消失。
但所有人都知道。
只要人活着,
江湖就不可能消失。
王伯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还想喝酒
他并不想被关进大牢,他的头也并不想被砍下来。
夜。
静谧的夜。
无声的夜。
二人相对无言。
“那就只好找出凶手来证明你的清白。”李西亭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的话。
王伯默然。
“难道你想被人追一辈子?或者藏一辈子?”李西亭道。
“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王伯道。
“总有一天你会被抓住的。”李西亭道。
王伯并没有否认。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三个捕快。
三个奇怪的捕快。
三个及时的捕快。
三个把犯人放走的捕快。
王伯现在正在想:他们既然要抓我,又为什么要放我走?
李西亭道:“我猜他们一定是故意放走你的。”
王伯道:“你为什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都写在了脸上。”李西亭道。
王伯道:“你知道我遇到了捕快?”
李西亭道:“我还知道你遇到了三个捕快,三个奇怪的捕快,三个把你放走的捕快。”
王伯的轻功虽不太好,但也不证明他的脑子不好。
但他现在感觉自己处身云雾中。
他不知道李西亭为什么知道这些。
他只知道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故意把犯人放走的捕快。
如果有的话,那这捕快也一定是个傻捕快,笨捕快。
所以王伯对此只是付诸一笑。
王伯道:“那你继续说说。”
李西亭道:“我还知道他们放你走是为了让你找出真正的凶手。”
王伯道:“要找出同时杀死八个人的凶手并不是个简单的事。”
李西亭道:“难道比大海捞针还难?”
大海捞针难吗?
当然难,
但总有一天会捞出来的。
王伯若想以后也能从容地喝酒,便只有听李西亭的话。
他当然知道李西亭的话是正确的。
毕竟他不想让自己的肖像画贴在城墙上。
王伯叹了一口气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明天陪我出一趟城,我要见一个人,然后我们去找凶手。”王伯抬头望向屋外的月亮。
晚风吹过,桃花林的花发出沙沙的响声。
王伯突然笑了。
他说道:“没想到你住的猪窝外面景色还不错。”
说完便又躺在小床上。
李西亭现在又很头疼。
因为床很小。
只能容纳一个人。
现在王伯躺在上面。
虽然王伯的酒早已醒了。
李西亭道:“为什么你要睡在床上,这可是我的茅草屋。”
“要不然你就和我一起睡,要不然你睡在地上也行。”王伯抬了抬眼皮。
李西亭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的月亮虽不圆,但是月光很亮。
几颗星星也在云中忽隐忽现。
桃花林更加的安静了。
李西亭的鼻子里充满了桃花的芳香,
他长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不敢拿起剑啊,明明人生里只有剑。”李西亭望着月亮说道。
他腰间的的玉牌在月光下微微闪着荧光。
他不想跟王伯争床,他更不想让王伯睡在地上。
他们两个人从小就相识,
他知道王伯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因为自己。
他的心里一直有股内疚感,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年,但却从未消减。
李西亭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下。
今天是他们是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和五年不见的老朋友再次相遇当然让他很高兴,
但他却又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知道王伯是被人陷害,他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个人的容貌。
这一切都是有意而为之。
但是李西亭并不能说。
当他看到在桃花林睡觉的王伯时他就感到王伯并没有变,
一点都没有变。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傻。
王伯的故事太残酷。
二
夜。
旅馆。
还是同一个月亮。
晚风也很温柔。
年轻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包厢。
他摘下了帽子。
一头乌黑的秀发垂落在他的双肩。
他脱下了粗布麻衣,
解开了束胸用的白布带。
推开窗户,
大口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他’是个女人。
如假包换的女人。
她打开柜子,
一件浅粉色的衣服整齐的叠放着。
衣服旁边躺着一把剑。
一把宝剑。
剑鞘是一整块上好的乌木,上面镶着金丝。
剑身闪着寒光,
剑柄上嵌着一块碧玉。
碧玉剑。
江南黎家的碧玉剑。
黎家的剑法在江湖上排第三。
但比黎家剑法还有名的则是黎家的三个女儿。
不仅因为她们的武功,还因为她们的美貌。
这个世界上的美人很多,
但美人万千,也不及黎家的三姐妹。
尤其是黎家的三女儿黎漾。
黎漾从十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迈出过家门一步。
因为她每次出门的时候人群都会围绕着她。
耳边传来的全部都是女人的讥讽和男人的轻薄之语。
甚至连她的两个姐姐有时都会偷偷羡慕她的容貌。
美人谁都想占有,甚至不择手段的占有。
但三姐妹至今仍然清纯的像朵莲花。
因为他们三人的剑法都很好。
江湖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
“黎家三剑合璧,剑侠无立之地。”
曾经有几个不信邪的采花贼偷偷进入黎家,但是从未有一人出来过。
他们消失了。
或许他们还活着。
但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黎漾现在很是气恼,
因为她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这件东西不仅对黎家很重要,对黎漾来说更是重要。
关乎人生的重要。
她把东西放在床头的木盒子里,每天睡觉前都要打开看一遍。
她每次打开盒子的时候,心里总是酥酥麻麻的。
东西并不算特别,只是个珠子。
但她爹对她说,这个珠子是一个宝库的钥匙,宝库里藏着一些江湖里的秘密。
不仅如此,
珠子还是黎漾的嫁妆。
“珠子在谁手里,你就要嫁给谁,这是你永远都不能打破的规矩。”这是八岁时黎漾的父亲将碧玉剑交给她时所说的话。
“为什么呀?”当时的黎漾天真无邪的问道。
“因为这是黎家的约定,我把最强的剑和最厉害的武功传给你也是为了这个约定。”黎漾的父亲语重心长的说道。
“什么约定呀。”黎漾又好奇的问道。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黎漾的父亲道。
当时的黎漾什么都不懂,但她现在总幻想会有一个人能够从他手中拿到她的珠子。
一个真正的大侠。
但是珠子被飞天犬偷走了。
并且飞天犬还在盒子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偷走东西留下名字这是飞天犬的一贯作风。
当黎漾看见空盒子的时候她哭了出来。
即使她平时就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
但她这次的哭是发自内心的。
因为她感觉她少女的贞洁被玷污了。
“宝剑明珠不可分割。”黎漾到现在还记得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但她的明珠被偷了。
当黎漾将此事跟父亲说的时候他父亲并没有露出太大的表情。
“自己丢掉的东西就要自己找回来,如若你找不回来珠子的话,你就要嫁给他。”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黎漾拒绝了两个姐姐的帮忙。
“珠子一日不找到,我就一日不回来。”这是她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黎漾追了飞天犬已经有十五天。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于引人注目她甚至穿上了男装。
黎漾天真的认为找到了飞天犬就意味着找到了珠子。
她今天终于找到了飞天犬。
烧焦的飞天犬。
身上什么都没有的飞天犬。
不仅如此,她还遇见了三个奇怪的捕快。
不仅如此,叼着烟袋的捕快还要请她吃烤鱼。
晚香楼的烤鱼。
她并不想吃什么烤鱼,甚至感到恶心。
因为楼下已经躺着一个烤人。
不仅如此,烟袋捕快似乎还发现了她女扮男装的事情。
所以黎漾逃走了,
就在刚才,她又回到了晚香楼。
晚香楼的门口人来人往。
进去的是男人,
出来的是男人和女人。
没人关心也没人知道这里几个时辰之前死过人。
人们心中都只有自己。
没人会去了解一个素不相识的死人。
黎漾确信那三个捕快已经离开。
所以她又找到了老板娘。
老板娘笑着走了出来。
她红着脸问老板娘面具男的事。
老板娘靠近了黎漾。
黎漾闻到了一股酒气。
“到了女人窝,为什么要聊男人的事?”老板娘笑道。
黎漾道:“因为他对我很重要。”
“重要到即使女扮男装也要进这个晚香楼里见我?”老板娘轻轻耸了耸肩。
黎漾沉默。
黎漾感到失落的时候总是会沉默。
她没想到自己的男装扮相也会被老板娘识破。
喝了酒的老板娘比平时更美丽。
酒一般的醉人。
老板娘道:“面具人是个男人。”
“这点我当然知道。”黎漾故作淡定。
老板娘又道:“面具人腰上有一块玉牌。”
黎漾在获得希望的一瞬间的同时失望。
普天之大,腰间挂玉牌的人更不在少数。
黎漾第二次失落的走出了晚香楼。
因为老板娘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
黎漾已经打算放弃。
她的珠子和她的人生是联系在一起的。
在出门之前,她觉得以自己的武功绝对会在江湖上有所作为。
但她却忘记了很多事情。
她的阅历尚浅。
她实在太过美丽。
她并不敢杀人。
即使她拥有着碧玉剑。
现在她躺在床上。
她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如假包换的大笨蛋。
她很想回家趴在父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很想去见两个温柔的姐姐。
但她不能回去。
她可能永远都回不到那个家了。
她从未想到世间会有老板娘那样的女人。
跟老板娘一比她就是个小孩子。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
毕竟她本来就是个小孩子。
一个倔强的小孩子。
她的身上还有一股酒混合着不知名香料的气味。
老板娘的味道。
黎漾在走之前老板娘又对她说了一句话。
“你真像年轻时候的我。”
她在想一件事。
“我长大以后会变成她那样吗?”
她抚摸着手中的碧玉剑,
像抚摸着情人的手。
少女的心思难捉摸。
少女的眼中噙着泪。
少女的春心第一次萌动。
窗外的晚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