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南,自乔山连通汾水的护城河被齐人填死,他们一面迎周人列阵,另一面加紧围城。两军隔着逐渐干涸的河道对峙,空气前所未有的沉寂,甚至能听见簌簌的雪落声,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高亢而沉闷的角鼓声贯彻全场。
正午时分的战场上空乌云翻滚,雪幕笼罩了整片晋州。周人的军队在雪中疾行,宛如黑龙出海,墨色的旗帜在寒风中肆意打开,将士们举起刀枪,冲向齐人固若金汤的阵型。
厮杀的呐喊声在平阳城上空回荡,惊散了百里外歇憩的群鸦,它们混乱的飞至半空,汇成一片庞大的鸟群,黑压压的朝东方青州的方向飞去。
黑色与红色的军队缓慢的对撞,如同不相融合的异类之血缠绕到一起,他们排斥着彼此,却又千方百计想把对方吞噬。但双方的军队人数实在太过庞大,所有的攻击都显得不那么奏效,战况愈渐胶着起来,在短暂的时间里,战事的走向似乎已不再如之前那样明了。
高纬领着冯淑妃及众近臣在山坡上远远的观望,他金黄色的龙袍在昏暗的天空下格外扎眼,绣着八爪金龙的赤色大旗在他身后半开半垂,似乎这种程度的风并不能让它完全打开。刚刚干涸的护城河染满血红,高纬呆望着山下鏖战的军队,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似乎胜过战鼓急促的鼓点。
东部的齐军稍稍向后退了一些,周军顺势向前,却未能冲破齐军的阵型。
冯淑妃害怕的躲到高纬身后,指着远处交战的军队,惊叫道:“陛下,我们的军队败了!”
“陛下快走!陛下快走!”穆提婆牵着御马慌张的跑到高纬身边,他紧握佩刀道:“请陛下上马,臣护送您离开!”
高纬慌忙跨上坐骑,不顾周围的随行人等,急匆匆向后带马,刚跑出几步却又停下。他伸颈望向冯淑妃刚才手指的方向,颤抖着问道:“朕……朕的军队败了么?”
“陛下,休闻妄言。”武卫张常山勒住御马的缰绳,恶狠狠的瞪了穆提婆一眼。这个被皇帝宠爱的近臣显然吓了一跳,倒退几步不敢再看张常山。张常山向高纬道:“陛下,半进半退是军队作战的常规,并非兵败。我军依然完整,没有受到挫折和伤亡,请陛下无需惊慌,静心为将士们督战即可。”
“是……是吗?”高纬看着自己的武卫,半信半疑。
“陛下若不信的的话,可领众内臣近前细看。”张常山说着,伸手指向对面距战场较近的一个山头。
“这……”高纬一时语塞,但再接近战场是他怎么也不愿做的。他想了一下,勉强答道:“那朕暂且不离开,与我军将士助威。”
将皇帝留住,便是好事,张常山见状便想退下去。他的身边忽然闪过一条人影,正是穆提婆。只见这女相的男人一把抓住高纬的手臂,眼中含泪道:“陛下,他的话不能相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陛下,您一向英明,今日怎么这般糊涂!”冯淑妃的眼泪珍珠般落下,她用白皙的手背揩着泪水,哭道:“臣妾还不想死……”
这两人发自肺腑的话深深撼动了高纬的内心,对啊,还是淑妃和提婆说得有理。此地甚危,不宜久留,况且,朕的军队什么样子朕心里清楚,周人如此势猛,怎能抵挡得住?
惶恐占满了高纬的大脑,他脸色发白,颤抖着挥手扬鞭。“驾!驾!”他不顾周围众人,带着冯淑妃等近臣骑马冲下山坡,不久便消失在北向的雪幕中。
皇帝逃了。
那身本能镇住齐军军心的金色龙袍在山头悄然隐去,只剩下赤金相间的龙旗在风中孤零零的随风飘展,众臣皆立,旗下唯独不见皇帝的踪影。远处作战的将士们似乎意识到了山上的变故,他们不时扭头回望,试图能够寻见皇帝的身影。
可高纬已然弃军逃走,惶恐的不敢停留。
皇帝离去的消息在作战的将士中弥散,慌乱如爆炸般迅速传开。齐军仿佛在一瞬间自乱了阵脚,将军们咆哮着下令,已稳住己方的阵型,战鼓拼命的吼叫,然而那铜墙铁壁般的阵型却好像开始动摇了。
那些早已豁出性命的士兵们,眼中竟流露出怯意和退缩。
高亢的号角声在东南方响起,那方的上空扬起漫天黄土,千万铁蹄击地的暴动声如同闷雷。从东南方向的地平线处,浩浩荡荡涌现出规模庞大的骑兵团,他们踏平寒冬的荒原,利箭般冲向齐军的大阵。
“稳住阵型!”北齐的将军咆哮道,他面向周人汹涌若狂潮的骑兵阵列,高举大刀,“放箭!”
万箭齐发。
万点寒芒在空中划过,雨落般射向周人的骑兵。不断有马匹载着士兵翻倒在地,但后面更多的骑兵越过刚刚倒地的尸身,他们血贯瞳仁,举起手中的长槊,笔直的冲入齐人的阵中。
骑兵冲阵步兵根本就是压倒性的优势,狂奔的战马所到之处便能掀倒成片的士兵。这支骑兵队伍在齐人的阵列中肆意冲撞,配合着外部早已乘势冲杀过来的大批北周步兵军队,把已然军心动摇的齐人击得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人心慌乱如麻,阵型根本不可能再聚起。统领各路士兵的将军徒劳的指挥着重振旗鼓,却丝毫阻止不了向后溃散的军队,人人急于逃命,完全不顾其他。士兵们丢盔卸甲、相互踩踏,周人趁势追击百里,齐军伤亡无计其数,死尸和丢弃的各种军械,散满了荒原。
晋州终于还是落入周人手中。
回到晋阳的高纬忧惧万分,他向朝臣们寻问对策,皆曰:“当慰民心,收遗兵,背城死战,以安社稷。”他却频频摇头,语气喃喃好像在自言自语,“周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想要朕的江山、朕的天下,朕不能让他们得逞……”
高纬突然看向下站的高延宗,这人是高纬的兄长。此人长得身宽体胖,众人皆背地里嘲笑他的模样。高纬的声音颤抖,道:“安德王,你可愿和广宁王为朕镇守晋阳?”
“陛下在是,臣赴死又何妨!”高延宗拜道。
“谁说朕要留在这里了?”高纬的表情怪异,似乎是在笑,他吞吞吐吐的道:“朕……要北去朔州,你们为朕抵御周人,若晋阳失守,朕就跟随阿史那土午,投奔突厥。”
“阿史那土午,你觉得怎么样?”高纬说着,看向殿下唯一坐着的英俊男人。
“陛下,您的决策非常英明。”阿史那土午起身,他笑道:“奚朝便是突厥,我谨代表崟主和可汗向陛下发出最诚挚的邀请,北方辽阔的大门时刻向您敞开着。”
“这样甚好、甚好。”高纬靠在金椅的背上,好像长长出了一口气,“关键的时候,还是要靠你们奚朝啊……”
“陛下,休听此人妖言,他若真心为我大齐,何不派兵抵抗周师!”高延宗再次下拜,他肥硕的身躯跪在地上好像一只肉球,看上去十分可笑。他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此辈之言切不可信,他阴图陛下,搅乱我大齐社稷。为陛下安危,此时此地,便将阿史那土午及其党羽,斩首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