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州危。
晋州危。
晋州危……
晌午之间告急文书发来三次,最后一匹晋州来的驿马累倒在汾水关的总管府前,汗水浸透了尘土。送信的士兵急匆匆冲进总管府,他带着十万火急的讯息,晋州城,已经要守不住了。
周人的大批军队在晋州城下聚集,已攻城数十次,城中人心早在涣散的边缘,如果皇帝的大队人马还不到,晋州必然失守。
然而前面的两封告急文书却像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复。
“丞相让你进去。”一侍从对站在门前、满身尘土的士兵道。
士兵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怀中的信封,跟着侍从进入府中。
高阿那肱⑴本半躺在靠椅上逗着鹦鹉,他端着花茶轻啜,眉开眼笑。忽有人来报晋州使者再至,高阿那肱的脸色随即沉了下来,他把手中的茶盏在桌面上狠狠一墩,四散飞溅的液滴溅满了散乱的公文。他指着桌边的两纸告急文书,冷声道:“大齐要这军队何用,连一个小小的晋州城都守不住了么?把那人带来,我倒是要听听他能讲出个什么名堂!”
士兵跪在厅下,有人把告急文书呈给高阿那肱。高阿那肱看都不看便把它扔在旁边,他运了运气,刚想开口,却听跪在厅下的士兵叩首道:“丞相,求您速遣援兵啊,晋州城,已经要被周人攻下了!”
士兵叩首出血,他灰头土脸,泪水纵横满面。
高阿那肱瞥了一眼厅下跪着的士兵,语气中带着责备,“晋州危,晋州危,平阳城⑵不是还有几千人么?难道海昌王⑶白食国家俸禄,弃你等不管么!”
“丞相!”士兵仰面向高阿那肱,满眼惶急和不解,“王轨率四路周军紧逼平阳,平阳亦危啊!”
“一会儿晋州一会儿平阳,你们的嘴里就没有准信。”高阿那肱从靠椅上站起身形,有侍女为他披上缎绣精美的蟒袍。他扎着腰中的大带,对跪在厅下的士兵道:“这种消息不必急着奏报,皇上正在狩猎,无暇顾及这些。况且,边境小小交兵,是很正常的事⑷。看在你一心为国的份上,我饶你顶撞之罪,下去吧。”
说着,高阿那肱一撩袍袖,带着众下人走下大厅,只留送信的士兵跪在原地,呆若木鸡。
天空一片昏沉。
大军压境,城下山呼海啸全是周人。周人尽着黑衣,黑色的军旗在冬风中肆意翻滚,孤城上四面可望黑云般涌来的北周军队,铺天盖地,根本看不到尽头。
北周国主宇文邕亲自督战,攻城之师反复冲击齐军在晋州最后的防线。日落之时,高亢的号角声响彻整片战场,北周的大旗高悬在晋州城上,同城另一方传来捷报,王轨率领的军队,已兵不血刃的拿下平阳城。
北齐曾固若金汤的大门,这一次终于在周人的猛攻下轰然打开。
加急的文书沿汾水北上,火速递往汾阳。这一次的高阿那肱不敢再怠慢,他急匆匆穿戴衣冠,携带平阳发来的书信,领数人骑马直奔天池。⑸
皇帝正带着冯淑妃和将军们,在天池狩猎呢。
高阿那肱骑着马冲上一块坡地,在到达坡顶时,巨大而湛蓝的湖泊出现在众人眼底。这便是天池,占地几千亩,周围起伏尽是群山。冷风中成片的枯草摇摆,光秃秃的林木纷立,若值春秋之际,此处的景色会更加绝美。
沿着湖边跑来一支马队。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金鞍御马,马上那人一身龙袍,手持宝雕弓,正搭箭于弦,歪着头瞄向马前飞奔的鹿。
“陛下,就是现在!”一将军在皇帝高纬的马后,喊道。
“好!”高纬叫道,他大吼一声,“你看箭!”
闪着寒光的雕翎射出,正中那头鹿的后股,那鹿一个趔趄扑到在地。高纬的马从鹿身上一跃而过,他伸手一扽缰绳,这匹御马在前面兜了个圈,面向跟随在后的众人停了下来。
有太监下马把鹿用网网住。高纬瞧着那鹿,面露得意,道:“朕的箭法还不错吧。”
“陛下真乃神箭,若敌寇知闻陛下此般箭法,纵他有百万之众,也要抱头鼠窜。”一将军下马,向高纬拜道。
高纬哈哈大笑,他摆了摆手,道:“莫吹嘘于朕,朕的箭法还不至于如此之神。”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将军,一指刚才那头鹿,“这鹿,还有朕手中这把宝雕弓,全赏赐给你了。”
“谢陛下。”那将军再次叩首。
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响。
高纬一愣,扭头回望。只见西向的山坡上跑来数匹马,最前方的,正是他最喜爱的、也是最信任的右丞相高阿那肱。
他挥了挥马鞭示意众人暂停狩猎,调转马头朝向迎面赶来的高阿那肱,喊道:“丞相,来此何事?”
高阿那肱停马在高纬面前,他翻身下马,来至高纬马前,施礼道:“陛下,出了点小状况。”
“什么?”高纬察觉出高阿那肱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对劲。
“周主亲征,统军十八万进犯我大齐,晋州、平阳二城已经陷落了。”高阿那肱低着头,道:“请陛下返回,群臣都在等候着陛下。”
高纬呆愣片刻,他自言自语的念着,“平阳……平阳……”忽然他看向高阿那肱,道:“好,朕随你回汾阳。”他冲着身后众人一摆手,“今天就到这里了。”
后方的马队中却跑出一匹小红马,马上坐着一女人。她浓妆淡抹,打扮明**人,这女人不满的瞧了瞧高阿那肱一眼,似乎对他的到来十分厌恶。她带马来到高纬身边,看着高纬。娇声道:“陛下,我刚才听到了,不就是两座城,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能比您的雅兴更重要嘛?依臣妾看,这件事本不必烦劳陛下,让下面人处理就好了。”说着,她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高阿那肱,“别听丞相胡说,他是在吓唬陛下,好让您赶紧回去。”
冯淑妃的这一番话竟说得高纬频频点头。他满脸宠溺得看了看冯淑妃,转回头看向高阿那肱,面色一下沉了下来,他问道:“丞相,是这样么?”
高阿那肱慌忙叩首,“陛下,臣不敢。”
冯淑妃又把马往前带了带,凑近高纬身边,贴在他耳旁小声道:“陛下,咱们别理他,臣妾还想再围猎一次呢。”
“好、好。”高纬连声答应,他扭头向高阿那肱,脸上露出不耐烦,道:“你说的朕都知道了,朕还要忙,你暂且回去,让他们先自己商讨这件事怎么处理。”
说罢,高纬带着冯淑妃及众随行人员,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天池冬日得暖阳中。
这一次的周人,却没有就此作罢。
他们长驱直入,在齐王宇文宪的指挥下,北周的军队一举拿下洪洞、永安两座城池。北周皇帝宇文邕派遣永昌公宇文榰(zhī)领兵一万驻扎鸡栖原,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进攻。
北齐国主高纬终于在自己的宝座上坐立不安,在文武群臣的劝说下,高纬最终应允御驾亲征。大军即日启程,出发之际,高纬坐在马上,望着飘摇的旌旗和整齐肃列的士兵,悄悄问身旁的穆提婆,“提婆,你觉得以我军如此风貌,可能破周?”
“陛下,周人势大,此番未必破敌。”穆提婆低声道:“如果我军兵败,臣将舍命保护在陛下左右。”
北齐集结十数万大军,分三路直指晋州,高纬则统帅声势最浩大的八万步兵,浩浩荡荡进军鸡栖原。北周国主宇文邕认为齐人刚刚集结,声势甚盛,遂任上开府仪同大将军梁士彦为晋州刺史,以一万精兵驻守晋州,自己则率大军西回避开齐人的锋芒。
周人后撤的消息传至北齐军中,高纬欢喜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竟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发出的几路追兵被周人连番击溃,大喜道:“周人退了!”
高阿那肱上前拜道:“陛下,当下令大军火速夺回丢失的城池。”
“甚是有理,令大军即刻行动。”高纬扭头看着坐在身旁的冯淑妃,眉目间全是笑,“爱妃,军队攻城,你还没见过吧?”
冯淑妃抓住高纬的手臂,轻轻摇晃。她的眉头微皱,眼中带着渴求,“陛下,臣妾想去看看。”
“好,朕也没有见过,朕陪你一起去。”高纬伸手抚摸着冯淑妃的手背,笑道。
注释:
⑴北齐末时的右丞相。
⑵北齐城池,在晋州城近北。
⑶尉相贵,北齐行台仆射,海昌王。
⑷出自《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二陈纪六,高宗宣皇帝中之上,太建八年。原文为:“右丞相高阿那肱曰:‘大家正为乐,边鄙小小交兵,乃是常事,何急奏闻!’”
⑸祁连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