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殿上一片肃静,帝王高坐,文东武西分列两厢。
左班文臣之首竟有一人稳坐绣墩,那人一身紫色朝服,须发斑白,他怀抱笏板,面朝龙书案后的皇帝,双目却侧向右侧的殿中。
“请来使。”居帝王之位的男人看了看一旁的太监,低声道。
“请突厥使臣进殿。”太监尖亮的嗓音响彻整个大殿。
登殿的脚步传来,稳健不忙,这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片刻之后,在皇帝和众朝臣的目光中,一个突厥贵族装束的人登上大殿。
这竟是个女人,高盘着发髻,耳下的环饰闪闪发亮。她缓步走到大殿正中,并不拜叩,只是向着王座微微欠身,她用汉语说道:“突厥木杆可汗幼女,阿史那璐,参见周朝皇帝。”
“贵使平身。”宇文邕道。
未及帝王再言,那坐在绣墩上的紫袍老人忽然开口,他稳坐不起,朗声问道:“不知贵国何事遣使?”
这话语听上去略显犀利,殿内群臣的心猛地收紧了一下。当今的情况下没人敢得罪突厥人,北朝人口中的北虏已然强大到他们不得不以赂免祸,即使是当朝的皇帝,在突厥的使臣面前,也要退让三分。
那名为阿史那璐的女人却嫣然一笑,转头看向绣墩上那紫袍老人,眸子清澈如水,她说道:“周朝曾向我家汗国请援,今天我带来可汗的回复,他答允了你们的请求,愿出铁骑三万,助周师征伐齐人。”
“但是,我家可汗有一个条件。”阿史那璐接着道,她看着那紫袍老人的眼睛,脸上笑意渐无。
“什么条件?”紫袍老人不露声色道。
“可汗愿将长女嫁与周朝皇帝,作为你朝的皇后。”阿史那璐缓缓地道,她的声音冷硬如铁,“他想让周朝皇帝成为他的女婿。”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死寂,宝座上的宇文邕脸色怒极而白,他抓起案上的龙胆木,举到半空,却颤抖着迟迟不肯落下。
阿史那璐稳然站立,她并不看怒发冲冠的周朝皇帝,只是静静地与坐着的紫袍老人对视。
“木杆可汗想将女儿嫁入周朝?”紫袍老人低声道。
“正是。”阿史那璐的语气不容动摇。
“而后会助我朝伐齐?”紫袍老人继续道。
“没错。”阿史那璐轻轻点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北国大使,”紫袍老人看着阿史那璐的双眼,目光如注般炯炯,“如果大周皇帝不愿答允这门亲事,贵国可汗又会作何打算?”
锐利的光在阿史那璐的眼底一闪而过,她看着紫袍老人,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低缓地说道:“宇文公,你作为驾驭周朝的人,一定不会像那些没有眼界的人一样,”阿史那璐说到这里扫了一眼周围众臣,“做出当下最不明智的选择。”
“周朝皇帝,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阿史那璐回头看了看面无血色的宇文邕,并不行礼,在满朝文武或惧或怒的目光中,她一振身披的大氅,转身缓步下殿。
殿中针落可闻的沉寂。
砰的一声巨响,宇文邕把手中的龙胆木狠狠的拍在桌上,他指着满殿的文臣武将,声音颤抖道:“北虏,我大周亦不可平邪?”
说罢,他长叹一声,手按肋下宝剑,满面泪流。
众朝臣默然无语,紫袍老人却从绣墩上缓缓站起身形,他向着皇帝拜了一拜,低声道:“陛下,我只问一句,突厥人的这门亲事,您愿意答应么?”
“晋公,您是在与朕说笑。”宇文邕惨然一笑,他轻轻的摇头,轻声道:“北虏之女,安能为大周皇后?”
“陛下,您勿要担忧。”紫袍老人的言语毫无起伏,他缓缓说道:“三天之内,我会找一个权宜之法,送走这群突厥人。”
金亭馆驿。
清晨的馆驿中一片混乱,装束各异的突厥人众慌慌张张地往来,他们徒劳地推砸着各处的门,却浑然不知这些门早已被人从外面封死,一夜间招待北国贵客的金亭馆驿变成了囚牢,早起醒来的突厥使臣们在发觉异状后惊慌不已,他们大声呼叫着侍从询问外面的状况,有些人则合力爬上树干或墙头,伸着脖子看向馆驿外的情形。
原本寂静的街道上沙尘扬起,沉重的步伐和马蹄声愈渐入耳。大批全副武装的官兵从四面八方的街口涌现,他们手持砍刀或长枪,把突厥人居住的馆驿围堵的水泄不通。
“快!快!”马上的将军举佩刀在半空,大吼着指挥。
步入院中的阿史那璐一把抓住一个迎面跑来的突厥人,她攥住这人的手腕,低声喝问:“怎么回事?”
这人惊惶的看了阿史那璐一眼,目光却在下一刻定在阿史那璐身后的男人身上。这男人的凶悍让他不由自主的战栗,他结结巴巴的答道:“周……周人的军队来了。”
阿史那璐缓缓松开五指,这人一把撤出自己的手臂,匆匆逃窜。阿史那璐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她望向墙外凌乱的枯枝,低声对身后那人道:“阿木,他们是冲我来的。”
“姐姐,你别怕。”这个叫阿木的男人脸上浮现出兽性的笑容,他沙哑的说道:“他们有多少人,我就杀多少人。”
阿史那璐却轻轻的摇头,低缓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说道:“我们不能暴露身份,我未说出手,即使周人杀死你我二人,也不许反抗一下。阿史那木,你明白了么?”
“是,姐姐。”阿史那木的声音低沉,他垂下头去,再不说一句话。
馆驿的大门轰然打开,数十名官兵扛着攻城巨木般的器械猛然撞进门内,无计其数的官兵紧随其后。他们潮水般涌入院中,迅速控制住了整个馆驿。
无处可逃的仆从和突厥使臣被官兵们用刀枪赶到后院,众官兵筑成人墙,把这些惊惶失措的人圈在正中央。砍刀立如木林,明晃晃的刀身反射着日光,压迫的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身着紫袍的老人带着黑塔般的武将从大门快步进入馆驿,两侧把守的官兵一齐向紫袍老人行礼。紫袍老人却根本不理会这些人,在身后武将的护持下,他迈开大步,匆匆赶向馆驿的后花园。
“宇文明,把昨日那突厥来使找出来。”紫袍老人微微扭头,低声对身后的将军道。
“是。”宇文明低应一声,大步超过紫袍老人,先行进入后院。
院内众多的突厥人在周朝官军逼人的声势下,完全不敢像从前那般嚣张。此刻的他们已然失去了往日在长安横冲直撞、为所欲为的威风劲,不安地看向彼此或周围森严的甲士,甚至连悄声的议论都不敢做出。
刀林晃动,官兵的阵列左右分开。一身铁甲的宇文明大踏步进入包围圈,他手按佩刀,扫视一眼聚集在大院正中的突厥众人,高声喝问:“你们中谁是阿史那璐?”
这一声吼如闷雷滚动,震得人头皮发麻。铁甲将军魁梧似黑塔,他圆睁二目,凶神恶煞的注视着前方的人群。突厥的使臣们面面相觑,他们被这将军的凶猛震慑,但却根本听不懂他所讲的汉人的语言。
“谁是阿史那璐?”宇文明的额角青筋暴起,他提高嗓音,再吼一句。
依旧无人应答。
怒火撞上顶梁,宇文明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一名突厥使臣的衣领。他猛地拔出佩刀,把刀刃抵在这人的喉间,贴在这人耳边沙哑的发问:“说,阿史那璐在哪?”
这突厥人的脸色煞白,战栗道:“我……我听不懂你的话。”
“讲汉语!”宇文明勃然大怒,他握刀的手骤然加力,刀锋割开了皮肤,鲜血顺着脖颈滴下。
“住手,我在这里。”一个女声在另一侧的院门处响起,平静如止水。
所有人的目光中,阿史那璐带着阿史那木从官军让出的道路中不慌不忙的走来,阿史那璐漠然平视前方,身后的阿史那木低着头紧跟。阿史那木的双手攥紧成拳,身形似为发颤,好像正在压制某种强烈的情绪,吞咽入腹的戾气仍从他的身上散至四周。有细心的人意识到了阿史那木的异常,他们试图验证自己的所想,却因为那双低垂的眼睛,根本无法看到他的目光。
“你们既为我而来,便不要伤害我汗国之人。”阿史那璐停立在宇文明面前,她扬脸看向这位将军,眼中静无波澜,“此地歇住的都是可汗的使者,将军以众欺寡,如此对待北国来使,不怕传至天下,让万人耻笑么?”
突厥的使臣一阵哄然,听闻这番话的他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吵吵嚷嚷道:“周人,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北上对抗我家汗国,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闭嘴!”宇文明举刀咆哮。他没有听懂阿史那璐的话语,只发觉在她的言语过后,这群原本怯畏不堪的突厥人,忽然回到了平日那般狂妄和跋扈。
包围圈最内的官兵一齐前拥,官兵们横刀胸前,用刀面推着这些躁动的突厥人后退。但此时的突厥使臣们好像全无了刚才那般畏惧,他们推搡着周朝的官兵,口中骂骂咧咧,尽是辱没周朝的话语。
“都停手!”苍老而有力的嗓音穿透混乱,威严如同帝王。紫袍老人迈步走进后园,他环视周围众人,低斥道:“你们在干什么,都退下!”
这紫袍老人正是昨日殿上质问阿史那璐的人,他并不是当朝皇帝,声威却胜似帝王。包括突厥人在内的所有人这一瞬全都被紫袍老人震住,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看向紫袍老人,再不敢乱动一下。
“晋公。”阿史那璐站立原地,与这面容沉威的紫袍老人宇文护对视。
“北国大使。”宇文护看着阿史那璐,用突厥语道。
“我需要一个解释。”阿史那璐看了看周围的官军,低声道。
宇文护冷笑一声,道:“大使,北国屡屡入寇,也未曾与周朝一个解释。”
气氛忽的冰凉到极点,国家间的仇怨在二人之间尽为显露,突厥的使臣不敢作声,在场的周朝官兵却无不咬牙切齿。这么多年来他们受尽了突厥的欺辱,大周的皇帝花费无数金银北赂木杆可汗,不守信义的北虏却依旧连连入境抢掠,突厥的铁骑经过每一座城池,几乎都变成了人烟不再的死城。
“晋公,弱肉强食,您应该懂得这个道理。”阿史那璐说道,讲出这番话的她竟换成了汉语,吐字清晰入耳。她丝毫不理会周围如注的目光,自若如常的道:“大周的朝廷不也是这样么,掌控权势的人大过天子,甚至能够左右天子的祸福存亡。”
暴戾在宇文护的眼底一闪即逝,他的眉峰一挑,目光锐利似刀尖。他看向阿史那璐,缓缓的道:“大使,按您的说法,在现在这片土地上,究竟谁是弱,谁是强?”
刀枪并举,寒芒冷如严冬。
阿史那璐侧目看了看四周气势逼人的官军,莞尔一笑道:“我相信晋公绝不会行如此卑劣之举。”
“实不相瞒,我能走到今天,依靠的全是那些手段。”宇文护用突厥语道,他抬右手伸出两根手指,看着面前镇静自若的女人,冰冷的笑了笑,“大使,您有两个选择,返回突厥复命,或者住进大周的天牢。”
“带着周朝皇帝的聘礼复命么?”阿史那璐微笑道。
“大周不会娶木杆的女儿,也不需借突厥之兵。”宇文护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周人与齐人的恩怨,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原来大周朝廷是这般反复无常。”阿史那璐轻轻的摇头,“我曾以为周人皆为忠义之士,今天看来,竟是一群豺狐之辈。”
“你说什么?”宇文护身侧的宇文明陡然向前跨步,他猛地把刀担在阿史那璐的脖颈,怒发冲冠道:“北虏小儿,你敢再说一遍么?”
众官兵刀枪齐指中央的阿史那璐,日光下甲士阵列森立,威严不可践踏。宇文护静静的站立原地,他看着发生的一切,根本不加制止。
阿史那璐看了宇文明一眼,平静的道:“周人无信,似为豺狐。”
“你以为我不敢杀突厥人么?”宇文明的话语发颤,握刀的手却迟迟未有加力。
“你当然不敢。”阿史那璐微微一笑。
“混……”宇文明的话未出口,空气中忽然响起一个嘶哑的人声,那人道:“周人,我忍你很久了。”
阿史那璐的笑凝固在脸上,她骤然伸手抓向阿史那木的手腕,五指却抓空。熟悉的影子在眼侧一闪而过,耳畔边传来“当啷啷”兵刃落地的声响,痛苦的嘶叫声中,阿史那木发出了野性的狂笑。
日光苍白而耀眼,把园中的枯枝和人影纷杂的投在地上。这一刻的风中竟连风声都听不见,只能隐约听到因紧张加速的心跳。
官兵包围的正中,阿史那木单手把这个九尺的壮汉高高举起,他掐着宇文明的脖子,拎一只雏鸡般把宇文明举在半空。如夜叉一样凶悍的宇文明在阿史那木的手中竟毫无反抗之力,他双手死死抓住阿史那木的手臂,双脚不住蹬着,原本黑漆漆的脸憋得通红,他拼命的喘气,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声。
挣扎中,坚硬的身形稳然不动。
众人惊愕,无论是周人还是突厥人全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中剧烈的跳动,瞳孔放大,眼底全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站在宇文明身后的宇文护却无声的拍了拍手,他轻叹道:“原来这是真的。”
回过神来的周朝官兵急忙收紧包围圈,他们压制内心的畏惧,端持长枪或砍刀,高呼道:“放开宇文将军!”
阿史那木却完全不管愈渐逼近的官兵,他看着宇文明通红的双眼,沙哑的笑,道:“周朝的将军,都像你这么无能么?”
“阿木,放他下来。”阿史那璐的声音忽然响起,语气严厉。
“姐姐,这个周人,他想杀了你。”阿史那木回头,却发现阿史那璐满面寒霜。
“我让你放了这个人!”阿史那璐厉声斥道。
阿史那木愣了一下,接着一松手,把宇文明丢在地上。他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有士兵跑上前将宇文明搀扶下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男人服从的一瞬,阿史那木却突然扬头,他的眼中凶光乍现,一把抓住阿史那璐的手臂,扯着她冲向官兵的阵列。他用自己的身体顶在前方,空出的另一手左右抡拨,粗壮的手肘力大如攻城圆木,撞断众甲士手持的长枪后狠狠地砸在胸口。承受到这股力量的官兵一瞬间灵魂都被震出体外,他们不受控制的向后趔趄,接着再也站立不住,成片的躺倒在地。
列阵的官军根本阻挡不住阿史那木,这个男人像一头牛一样顶破层层包围前进,山峦倾倒般的力量下,众人毫无抵抗之力。阿史那木拽着璐在官军中穿行而过,他所经之处,刀枪断折,人仰马翻。
“阿木,住手!”璐用力挣着自己的手腕,却不得不跟着阿史那木的脚步。纷乱中,她的双眼看向四周,不断抬手弹开从暗处袭来的刀枪。
阿史那木完全不听璐的话语,步伐越来越快,他硬生生的在人群中冲开一条道路,带着璐直奔大门跑去。
宇文护站在原地并未挪动,周围一片混乱,他却直直的看向两人逃走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丝诡秘的笑。
叫喊声响彻馆驿,两个身影沿着阶梯飞奔而下,紧随其后的全是高举刀枪的官军。大门处把守的官兵见状一拥而上,试图把这两人围堵擒获。领队的官兵出刀大吼:“什么人!速速受俘!”
话音未落,重拳贯顶砸来。一声闷响过后,这士兵头颅碎裂,软绵绵的趴倒。阿史那木毫不顾忌满手鲜血,再次挥拳,将左右涌来的官兵打翻在地。他一把揽住璐的腰肢,几步跨过倒地惨叫的官兵,从大门一跃而出。
铁蹄声骤起,震颤整条长街。汹涌的骑兵大队迎面狂奔而来,铁骑上的骑兵端持长槊,槊尖在白日下毕露寒芒。
这是早已埋伏在街口的一百二十名骑兵,他们遵照先前的命令,一旦这两个突厥人从馆驿逃出,便不计后果,以冲阵之势把两人碾成肉泥。
铁骑旋即而至,冲在队伍最前方的偏将眼瞳冷如寒铁。他双手一颤长槊,借助战马奔腾之势恶狠狠扎向前方的阿史那木,他在心中暗道一句:突厥人,死在这里罢!
杀机铺面袭来,眼前人影虚晃,长槊的槊尖在一瞬间失去了目标,紧接着这条槊猛地被夺走。这是电光火石的霎那,偏将两手空空,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惊,低呼一声,下一刻却感觉一股暴力砸在马首,战马当即歪倒,带着他重重的摔在地上。
阿史那木一手拎长槊,另一手攥成铁拳。他挡在璐的身前,直面狂潮般涌来的骑兵团,这凶悍的男人左右开弓,抡动长槊和拳头,将一匹接一匹冲来的战马打翻在地。浑然一体的骑兵大队被阿史那木硬生生从中间撕裂,他如同水中礁石,劈开洪流,却稳然直立。
满地都是鲜血,马血和人血混在一起,浸湿了冰冷的地面。寒风中哀嚎声不绝于耳,压在死马下的士兵一动不动或是扭动着挣扎,撞击带来的重伤几乎让他们昏死,难忍的剧痛中,士兵们的目光却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们紧咬牙关,死死的盯着这个身影,睁大的双眼写满了震谔和恐惧。
尘土激起,浑浊了湛蓝的天空,夺目的白日下,阿史那木的身形狰狞似凶兽。他半体腥红,眼睛折射出兽性的寒芒。
这绝不会是个人类。
残余的骑兵队伍在阿史那木背后不远处集结,众骑兵驳转马头,却在原地不敢前进。此时馆驿中的官兵已蜂拥而出,长街两侧的尽头源源不断开进军队,他们用带尖刺的原木封住路口,持盾的士兵并排筑成密不透风的铁墙。无数弓箭手列阵铁墙之后,他们搭箭于弦,弓开如满月,万点寒芒直指街道中央的两人。
众甲士的护持下,宇文护大步走出馆驿,他在阶下停住脚步,瞧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姐姐,看到了么,周人要杀我们。”阿史那木的声音低哑,他回头看着璐,用力点了点头。
璐冰冷的看了他一眼,扬手出鞘长刀,她语气低严道:“从这里逃出后,我会以刑法审度。”
“我会让这些周人落荒而逃。”阿史那木低声道。
说完这句话的阿史那木陡然向前迈出数步,他随手把长槊扔在地上,面向前方密密麻麻的官兵,大吼一句:“周人,可敢一战?”
吼声若惊雷,震得人头皮发麻,靠近阿史那木的士兵们下意识后退,他们紧攥手中兵刃,紧紧盯视着这个恐怖如妖兽的男人。
无人应答。街道两头的官军列阵森严,大门前的众官兵持刀而立,领队的军士扭头看向中央的宇文护,等待着下一刻命令传来。
宇文护的目光却直直地盯在璐的身上,他微眯着双眼,并不言一个字。
阿史那木纵声狂笑,他叫道:“周人尽是懦夫!”
话音刚落,阿史那木突然狂奔向被众官军围护当中的宇文护,他四肢着地,动作如饿虎扑食。凶残的目光在他眼底乍现,他扑向前方众人,脸上尽是狰狞的笑。
眼前,是腥红的双眼。
宇文护看向这双瘆人的眼瞳,唇边竟挂起一丝笑意。危机逼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却依旧与阿史那木对视,他的目光闪烁,似乎正在言说某些深藏在黑幕中的秘密。
阿史那木混然不觉,他从地面一跃而起,劈头砸向人群中的宇文护。
一士兵抓住宇文护的袍袖,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数十杆长枪同时扎向半空扑下的人影。刀光一闪,枪杆一齐被斩断,怀抱长刀的璐已然站到大门前的阶梯之上。泰山压顶般扑落得阿史那木狠狠撞在失去枪头的长枪上,他顺势搂过所有枪杆,借落地之势猛地把枪杆扯进怀中。
长枪脱手而出,几十名官兵被这股暴力拽倒在地。甲胄撞击地面激起厚重的沙尘,沙土地上,这凶悍的男人就地打了个滚从人群中翻出,他跃起后几步来到大门一侧,猛然出手抓住门前石狮的两腿。
这是一头两人多高、半卧着的金漆雌狮,正方的基座高至胯间,有千斤之重。只见阿史那木身形微躬,手握石狮两条前腿,额角和露出的手臂暴起青筋,他双目圆睁,身躯隐隐发颤。突然间他一声咆哮,道:“起!”
镇宅的石狮缓缓离开地面,尘灰簌簌的往下落。这块千斤的石头竟被阿史那木高举过头顶,石狮投下的影子将他笼罩,他力举石狮,如同用双角挑起大象的蛮牛。
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冷汗沿着后脊淌下,沾湿了衬里,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阿史那木身上,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能以一己之力,托起重若山岩的镇宅石狮?
这般异类,似乎只存在于神话里。
阿史那木抬头看向周围众人,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石狮下的身形坚如铸铁。忽然,阿史那木的双臂一屈一振,猛地将这石狮高高抛起。
惊呼成片,官兵们保护着宇文护慌张的后退。这石狮却是直起直落,它在十余丈的空中悬停了一瞬,紧接着挂着风声坠下,千斤的巨石贯顶而落,声势如同山峦倒塌。
没有人类能经得起这样的重压,即便是当年举鼎的霸王,在这石狮下也只能变成肉泥。石狮下一瞬落至,阿史那木并不闪躲,他向空中伸出一只手,五指打开,一把拖住了石狮的基座。
长街上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呼吸和心跳在这一刻完全停止,冷风卷起的沙尘中,似为神明或妖兽的阿史那木用单手撑开一片天地。
“周人,你们本该畏惧这种力量。”阿史那木看向前方呆住的周朝官兵,沉声说道。
璐怀抱长刀站立大门前,她的双眼直视前方的空气,白皙的脸上森冷如霜。片刻前制止阿史那木的她此刻却一言不发,她静默地站着,似乎在等待已然写好的结局。
空气中忽然传来甲叶晃动的声响,纷杂的脚步声中一个脚步清晰而沉重。正对大门的官兵队伍在短暂的混乱后向两侧分开,人群夹成的道路中,宇文护迈步走出。
宇文护不顾偏将和士兵的拦阻,大步走向前方的璐。举着石狮的阿史那木距他仅数丈,若此刻阿史那木将石狮掷下,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他却毫不在意形势的危机,径直来到璐的面前,扬起脸,与阶梯上的璐对面而视。
众官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十余名亲兵紧跟在宇文护的身后。他们与宇文护咫尺之距,死死盯防不远处的阿史那木,一旦这个男人异动,他们就算豁出性命顶住这石狮的重击,也不能让晋公有任何闪失。
“与突厥作对是个错误。”璐低头,看着阶下的宇文护,“现在收手,我不会将此事禀告可汗。”
“大使,别再拿突厥做幌子,我知道你们是谁。”宇文护与璐对视,眼中带着冰凉的笑意,他用突厥语说道:“奚朝,你们是奚朝的人。”
璐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在脸上,眼神中带出前所未有的惊异。一向稳如泰山的她似乎在此刻乱了阵脚,她略显慌张的向后退了数步,紧接着伸手按住刀柄,双目如刀般看向宇文护,低声道:“周人,你敢再说一遍么?”
宇文护从容地笑了笑,语气沉缓的回道:“我不仅知道奚朝,还知道沉古、孟公、你、童玉等等众人。”
璐的眼底明显地震颤了一下,似乎宇文护说出的话语对她造成了极大的震惊,她原本白皙的脸上更无血色,目光死死地盯在宇文护身上。突然,她一扬手拔出长刀,闪身便出现在宇文护近前,刀光跃动,长刀的刀尖直指宇文护的鼻尖。
众官兵呼啦一声拥上前,持刀把璐夹在当中。十数名神箭手早已在远处就位,他们从四面瞄向璐身上的各处要害,一旦这个女人妄动一毫的距离,涂毒的雕翎箭会让她当场暴毙。
举着石狮的阿史那木只向前迈出半步,便停顿不前,他想替璐解开重围,却不敢将石狮掷出。他很清楚如果这样做,他的姐姐会和这些周人一起被砸成肉泥。
阿史那木却并不知道,早在他在馆驿中暴发、力举宇文明的那一刻,一只银色的弩箭就已经瞄准了他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