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呤!呤!呤!”
西土高原之上,霜州苦寒之地,响起一声声蝉鸣。
当如心找到解蠡的时候,这位本该高居色界之巅俯视众生的佛敌却一脸慈悲的为一头难产的牦牛接生。
解蠡没有转身,似乎笃定如心不会偷袭他。按在牦牛腹部的手掌绽放柔和的光芒,一缕缕充满着创造气息的力量顺着他的手掌涌入牦牛体内。
如心并不奇怪,这些日子以来,解蠡在躲避他的追击的同时,时常救助落难的生灵。
替牧人找回走失的羊群,移走牦牛群前进路上的弱小生灵,护持生产的牦牛等。
当然,解蠡同样做出许多让他难以理解的事,将苍鹰的幼崽扔下山崖,把獒犬的幼崽带到野外,看着牧民的营地被狼群撕裂而无动于衷。
同时享受创造与毁灭,让如心不禁奇怪,他的心境不会因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念而崩溃吗?
“哞!”
小牦牛终于自母胎产出,发出稚嫩的叫声,挣扎着还站不稳的四肢寻找着母亲的气息。
解蠡停下法力的输送,却挥手将如心隔开。
母牦牛已经略通灵智,回首蹭了蹭解蠡的手掌以示感激。
小牦牛顺着母亲的呼唤,踉跄倒在母牦牛的颈窝里。
母牦牛眼中闪着雌性的光辉,轻轻舔舐着小牦牛身上的胎衣。
当小牦牛身上最后一片胎衣脱落,母牦牛眼中的生机也逐渐消散。硕大的牛头费力的抬起,望着解蠡留下了两行清泪。
扑通一声,母牦牛最后一丝生机也散去了,牛头无力地垂在霜州荒凉的土地上。
如心嘴唇微动,为母牦牛念经超度。
解蠡似乎已经对这种景象司空见惯了一般,表情依旧平静,只是抓起在母牦牛尸体上乱拱的小家伙落在了远处的山坡上。
“嗷呜!”
天将傍晚时,狼群发现了这具失去了温度牦牛尸体。纯白的牦牛尸体瞬间被狼群覆盖,撕扯,鲜血四溅。
远处山坡上,解蠡盘膝坐着,一只手按住小牦牛的头,将它刚刚开启的视界投向那片充满它母亲鲜血的地方。
如心不忍,抬手打出一道佛光要将小牦牛带走。
“你我境界相仿,你若是不怕把这畜牲扯成两半,可以继续。”
解蠡毫无感情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再不见之前的仁慈。
“那母牛明明可不死,你为何不救,而且她临死前将这小牛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对待他的?”
如心怒喝,却也不再与他争扯。
“我有说我答应照顾这畜牲了吗?还有,谁说那母牛死了?”
解蠡指着远处狼群进食的场景说道:“那母牛一直都在活着,皮囊活在狼群腹中,精神活着小牛的血脉之中。”
“你!谬论!”
如心气得手指颤抖,指着解蠡怒喝。
“不是谬论,是你这位高高在上的佛子不懂人间疾苦罢了。今日若是没有我,这两个畜牲都要葬身狼腹,这才是真正的佛土实况。”
解蠡转过头,平淡的眸子望着如心,“我曾高居色界之巅,也曾存于众生心间,不论信不信我,众生生时有我,死时亦有我,可是佛呢?”
“佛光普照,度化众生,佛无处不在。佛盘坐在众生心头,世人的每一次礼敬,每念一句阿弥陀佛都是对佛的呼唤。”
如心目光炽热,他是佛子也是最虔诚的信徒。
“见我是我,不见众生。”解蠡摇头,“佛说众生平等,只有当佛不在高高在上时佛才是佛,他不需要世人的礼敬朝拜,因为他也是世人。”
如心怒不可遏,戟指解蠡喝道:“佛敌!”
“若是你还不明白你法号的含义,那你也不配做我那宿命之敌。”
解蠡这么说着,却没有丝毫失望之色,平淡的说道:“我与你打一个赌,你我各自去往赤霜二洲,去解世间苦厄,看哪一洲的生灵更加自在如何?”
“我若赢了,你随我回那烂陀寺接受佛法洗礼。”
如心竭力平静下动荡的心境,不知为何,一向善于辨难说法的他,在解蠡面前却连连吃瘪,连心境也受到波及。
“若是我赢了,那烂陀寺需要承认我的身份,许我在这九州之上行走。”
在如心看来解蠡提了一个完全没有必要的条件,以他的本事即便想要在九州之上作恶也没有人能拦住他。
“不用奇怪。”
解蠡感觉这位那烂陀寺的佛子有些单纯,于是指了指天空,解释道。
“灵山不显,大雷音寺存于神话,那烂陀寺隐隐为佛家之首。以那烂陀寺的威望和地位,即便没有对我表达敌意,可各大势力绝对不会放弃这个与那烂陀寺交好的机会。虽然我不惧,可也不想惹麻烦。”
“好,我答应你。”
如心不傻,经解蠡一提点,马上就想通了。他与解蠡横跨大半个霜州,一路打斗动静不小,更是从某些古寺的“后院”穿过,为什么没有人干涉?各方势力畏惧的就是那烂陀寺的名头罢了。
甚至他能想到,若是他现在擒下解蠡,这看似荒芜人烟的旷野上顷刻间就会出现许多恰巧“路过之人”前来恭贺。
同样若是再僵持下去,那在不久之后也可能出现某种“恰巧”。
一位佛家弟子居然敢任由思绪流转,似一叶扁舟顺江而下,毫不拘束,当真不怕那心猿意马乘机作乱吗?
淡漠世事的解蠡终于对这位佛子产生了一丝兴趣,同样也对这场对赌更期待了几分。
解蠡丢下一句话,便带着通体雪白的小牦牛远去。
“欲为诸佛龙象,先为众生马牛。如心,别让高高在上的佛影响你看世界的心。”
如心立在原地,若有所悟,肩头浮现一盏古朴青灯,灯火摇曳,越发明亮。
金乌落,玉兔起,星斗散天幕。
燕国都城,在一家书铺散心的李悠然突然心有所感,放下书卷,与那年轻店主告辞。
顺着那股福灵心至的感应,李悠然来到一处野渡,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正坐在舟子上垂钓。
“公子可是要过河?”老舟子起身问道。
“想吃鱼。”
李悠然双眼中黑白神光一闪而逝,此处一切都十分寻常,唯一与那机缘有关的可能就是那两尾与他体内某物同名的江鱼。
老舟子固定好鱼竿,转身拎着鱼篓去船舱做鱼。
李悠然愕然,感觉与十一师叔与他说得“江湖规矩”不太一样。
老舟子摆了一张漆红小案,架起一只小炉,两尾收拾好的河鱼入锅,炉火轻舔锅底便传出香气。
“嗤!”
距燕都十万里左右,漆黑的天幕突然裂出一道口子,点点星光飞舞,阵法之力将狂暴的虚空乱流驯服。
一位少女自其中走出,素手抬起七只青玉签在指间跳动。
少女收起青玉签,抬头看向西南,喃喃道:“燕都吗?”
于此同时,一辆紫气弥漫的战车突然改道,只因车中那位年轻男子轻声说了句,“燕都。”
“公子,鱼好了,请进来吧。”
老舟子一边招呼着李悠然,一边将舟蓬内收拾出一方容人之处。
“老朽厨艺不精,公子勿怪。”
老舟子笑着,给李悠然摆上碗筷。
“怎么会?这鱼做的明明很香啊!”
李悠然津津有味的吃着,与老舟子聊起天来。
“老丈,我观这附近也无村落,莫非你一直住在这船上吗?”
“也不是,我原是有家的,不过在这江上打鱼,船走到哪也就落在哪了,渐渐地也就找不回去了。”
老舟子平静的说着,可李悠然却在他的背影上看到了一抹伤感。
“公子是进京赶考的学子?”
老舟子见李悠然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便也不再拘谨,坐在了他对面。
李悠然笑着,没有答话。
老舟子自认是见惯了书生公子的,只当他是默认了。便在船里摸出一只大葫芦,放在耳边晃了晃,笑了,看向李悠然说道:“公子要是不嫌弃,来点?”
李悠然一愣,却也不好拒绝,木讷的接过老舟子递过的酒碗,却被那不足半碗的黄酒呛得咳嗽不止。
老舟子嘿嘿一笑,抿了一口为数不多的黄酒,问道:“公子哪里人?”
“从赤铁峰来。”李悠然红着脸,仓促答着话,却飞快舀了一碗鱼汤。
“我听说过,那离燕都可远着呢!”
老舟子脸上跃上一抹得意。
“对啊,我走了好远的路才到这里,不过也看过很多的山水,也值了。”
李悠然咽着鱼汤,勉强将那酒的“辛辣”冲淡了几分。
“那公子科举之后要往哪里去?”老舟子目光灼灼的看着李悠然,似乎有些期盼。
李悠然有些不知所措,含糊道:“还不知道,随处走走看看。”
“老朽可否劳烦公子一事?”
老舟子眼中期盼更盛。
“老丈请说。”
李悠然正襟危坐。
“若是公子有朝一日逆着水流而行,烦请公子留意途中,有无一座生着茂盛桃林的山,那山下便是我的家乡。若有,倘若公子何时再顺流而下,还请告知老朽一声,哪怕那时老朽已经身葬江底,只要公子说出我家乡的名字,老朽一定听得见。”
老舟子混浊的老眼闪着不知名的光,那是一种让李悠然都触动的坚定,让他不忍心拒绝。
“老丈,我不敢一口应下此事,只能说,若是哪日随缘涉足,必定与老丈说说旧景,让老丈听听乡音,若是没这个缘分,还望老丈勿怪。”
李悠然虽然心中触动,可到底是性子使然,并未把话说死。
“如此便好。”
老舟子连忙点头,目露感激之色,便要再为李悠然倒酒。
李悠然连忙止住老舟子,苦笑道:“老人家,这酒不妨余着?”
老舟子见李悠然这般,不禁大笑:“便依公子,余着,余着。”
李悠然面庞微红,不知是那口黄酒的后劲,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一阵沙沙声响起,竟是下起雨来。
老舟子止住笑,说道:“不是老朽赶公子走,只是这雨声虽不大,但是雨势不小,若是公子吃好了,便早些动身吧,这乡野山路不好走。”
李悠然点头,摆正碗筷,起身告辞。
“乡野之地难免简陋,这一把旧伞公子且凑合着用。”
老舟子递过一柄大黑伞,伞面应是不知什么野兽的皮制的,用得久了,已经糊了一层油腻。
李悠然心中一动,那种莫名的感应又涌上心头,事已至此,若无意外,这机缘就落在这黑伞之上。
他刚要接过,却不知何故,双手顿了顿,推辞道:“老丈你这舟中恐怕就这一柄雨伞,若是我拿走,老丈以后怎么办?而且我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官道上,便无需此物了。”
说罢,不等老舟子说话,李悠然已是远去。
老舟子摇头笑了笑,将黑伞放下,轻轻提竿,又是一尾活鱼上钩。
“老爷爷,那柄伞能不能送给我啊?”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老舟子身后传来。
李悠然行在旷野,心中不断思忖。他自然能感觉出那柄黑伞来头不小,可是就在他想要接过把柄黑伞之时,一直沉寂的古琴绿绮居然发声,可是琴弦未动!
“是谁的弦外之音?欲在我身上落子,以做他日之用?”
李悠然微微皱眉,低喝道:“身为阴阳家圣子,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岂不让人笑话?”
季明一身紫衣,天地大势随之而动,如同一尊神王般缓步走来。
“我身立于天地之间,我道横压诸天万道,何须管他人如何看我!”
“阴阳圣子好气魄!如此年纪竟已养成如此气韵。”
李悠然面色平淡,一身气势不显,如同雨中浮萍。
季明目光一缩,他能感觉到被自己驱使的天地大势明显一顿,停在两人之间。
“道兄好手段!既如此我便直说,此间机缘与我十分重要,若是道兄能够相让,在下必有厚报。”
李悠然一听竟是此事,不由一笑道:“我福运浅薄,并未得到此地机缘。圣子若是与这机缘有缘,自取便是。”
季明心念微动,额首道:“打扰道兄了,告辞。”
李悠然看着季明离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笑道:“这机缘虽大,可是烫手啊。”
正这时,李悠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肩头,待他转头却是什么都没有。
再回过头,便见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立在他身前浅笑。
李悠然微微一笑,却在看见少女怀中抱着的一物时,笑容蓦然僵在脸上。
“棋丫头,这东西你哪弄来的?”
“一个老爷爷送的。”
于此同时,江边渡口,季明面色阴沉地向李悠然追去。他身后,老舟子身边的鱼篓里两尾活鱼摇头摆尾。
另一边,李悠然还未等棋妙说完,便拉着她飞速离去。
“刷刷!”
道道紫气自远空飞来,拦住二人去路。
棋妙素手一挥,道道金丝自袖口脱落,互相交织如棋盘经纬将那紫气尽数挡下。
季明自紫气中走出,双眸显出紫金光,眉心一枚枣红印如天眼般衬得他好似仙人。
“我已经说了会以同等价值宝物交换,道兄何必耍我?”
“圣子勿怪,是舍妹不知轻重,这便给了圣子便是。”
李悠然歉意一笑,转头对棋妙说道:“还不快拿来。”
“我不!”
棋妙撅着嘴,狠狠摇头,抱着大黑伞不撒手。
李悠然面色一厉,便抓向大黑伞伞柄,却猛地动作一顿,原本只是微绽黑白神光的双眸居然变得一只纯黑一只纯白。
全力催动那一双奇异眼瞳,李悠然勉强看见一些神秘丝线缠绕在棋妙手上。
“呼!”
李悠然深吸一口气,拿出一只麻布小袋飞快的将大黑伞塞了进去,又利索的扔进气海绿绮琴旁。
“对不起啦!圣子,这东西不能给你了。”
季明面色阴沉,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戏耍于他,还是两次!
“空!”
一条紫气聚成的锁链在季明手中舞动,抽得虚空都要裂开,如同大道锁链一般。
李悠然一步踏出,身边立时笼罩一片青色雨幕,随手抓出一条青色锁链抽出。
“砰!”
紫青锁链双双爆碎,紫气与雨水倒卷。
季明单手虚按,却又猛地上翻。
李悠然目光一凝,刚要有所动作,便见身边少女俏脸肃穆,素手抬起,一张十九道的棋盘蓦然展开。
“悠然哥哥,借异象一用!”
棋妙说着,素手一指,一滴青雨化作棋子飞出,竟然起手便落子天元!
季明身形猛地一沉,即使圣界被锁,一双紫金眼眸依旧波澜不惊。
“阴阳借法!”
季明冷喝,身后紫气聚拢,化作一张阴阳图,而他一身法力轰然暴涨居然生生撑开棋妙的镇压。
“神像天成!”
季明圣界运转,大道神光闪现,一尊紫金神像于刹那成型,面容正是那季明的模样。
紫金神像大手按落,那掌下山峰,树木尽数化作齑粉,徒留一只硕大掌印。
季明并未去查看战果,一双冷漠的紫金眼眸望着一处空间,紫金神像随即一拳轰出。
“困龙!”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一枚枚青紫双色棋子齐齐飞出,棋局局势顷刻转变,紫棋大龙被困,而那一拳破空的紫金神像身上也爬上青色丝线,任其挣扎终是不得脱身。
季明也不在意,他一方圣界降临,任这二人再有手段又能如何?难不成他们手中也能有一件帝兵烙印不成?
“也罢,便让你二人见识见识我阴阳家的手段。”
季明右手食指遥遥一指,一点紫气在指尖浮现,接着紫气猛地一缩,演变为阴阳二气向李悠然二人冲击而去。
棋妙面若寒霜,欲再次落子,却被李悠然一把拉住。
“我来吧。”
李悠然温和一笑,双眸再次化作一黑一白,两道阴阳神光自其双眸飞出,与那季明的一点紫气化阴阳撞在一处。
“悠然哥哥何必退让?我以棋盘将他这圣界换天,以你异象道法落子,即便他这已经有些通灵韵味的圣界也要折在这里。”
数千里之外,棋妙埋怨着李悠然,不懂他为何借机破开圣界远遁。
“傻丫头!”
李悠然食指微屈“狠狠”地敲在棋妙那光洁的脑门上,教训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东西都敢碰?那把黑伞是你能拿的吗?知道我去过了还敢动它?”
棋妙俏脸微红,小手背后,吐了吐舌头,撒娇道:“我那不是以为你优柔寡断,不好意思拿吗?再说你刚刚不是还留下了吗?”
李悠然无奈一笑,掏出装着黑伞的麻布小袋,掌心响起阵阵琴音,说道:“那是因为你已经沾了因果,不处理干净这东西能送人吗?”
“那悠然哥哥的意思是?”
棋妙像一只小狐狸一般看着李悠然狡黠一笑,莫名的想起之前燕都城外,自已与师尊的对话,没了红线牵绊,那我们,算是宿命姻缘了吧?
“因果能断就断,断不了日后麻烦些就是了,不过此物的因果最后还要这位圣子来背。”
李悠然眉头一挑,袖袍一甩,二人身形消失不见。
“此物暂借一用,一月后自当归还圣子!”
“空!”
季明破空而来又破空而去,双眸紫金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