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延州的范仲淹并没有闲着,自从范雍、赵振先后离任,延州大小政务全都压在了他的书案上。每天卯时即起,一直批阅到午时才算结束。有的还是十几年前的旧案,经过了四、五任知州才算了解。除此,为了在延州兴办教育,特地从苏州把胡瑗、孙复两位大儒先生请来。胡瑗做过范纯仁的启蒙先生,人称“冬日之阳”,如今在经略安抚司句当公事,又在城中辟了一方土地,开设学堂,招收弟子。
“希文兄,都像你这么个忙法,就是神仙也累死了。”鄜延钤辖张亢带着一员武将走进书房。只见他身高九尺,二目如电,见到范仲淹连忙施礼,“内殿崇班种世衡拜见范公!”
“哦,是仲平啊,起来。”范仲淹扶起种世衡打量了一下,目光中满是赞赏,“老夫本欲亲自拜访将军,怎奈公务缠身,只能让公寿来请。”
“范公有令,下官自当遵行。”种世衡苦笑一下,“臣并非将军,范公还是称在下表字吧。”
范仲淹大笑,“都坐吧,今日请二位来是为了商量一件事,仲平曾上书朝廷,要在古宽州之地营建城池以为要冲。”
“不错。西北卒遇战事,前者所败乃因朝廷失机,元昊占尽地利,以众击寡。若以宽州故址筑城,则连结鄜延、河东,徐图进取,蚕食党项。”
范仲淹微笑道,从一旁的书架上取来一道诏书。“中书省批了。”
种世衡将信将疑,等接过诏书看完,大喜过望。范仲淹倒有些遗憾,“若朝廷早用此计,我军也不至惨败。不过说起来,这还是我那位老友的功劳。”
“不知是哪位相公说的?世衡将来若有缘进京,必亲往拜谢。”
“吕相。”
种世衡闻言,惊得站起来,手中的诏书也不知是拿是放。范仲淹哈哈大笑,摆了摆手:“仲平,虽说我贬官是因吕相而起,但现在都是为了国事,切不可心怀私怨。”
“范公教诲,世衡记住了。”
“仲平,这座宽州城就是你建功立业的地方,你率军前去驻扎,营建城砦。记住,我要它固若金汤,就算元昊有百万大军也啃不下来!”
“臣遵命!”种世衡顿了一下,“不知范公给我多少兵马?”
“一千。”
“一千?”种世衡几乎失声叫出来,等他对上范仲淹闪烁的眼神,又自悔失态。“范公,这一千兵……少、少了点吧?”
范仲淹也苦笑一声,“不是少,是太少了对吗?营建一座州城,巩固城防,怎么着也要三千人马。”
种世衡点点头。
范仲淹有些无奈,还是张亢开口道:“仲平,不是希文兄小气。现在延州城的守军也不过两千多人。范公正在招募壮勇,实在拨不出多余的兵马了。”
“也罢,一千人够了!”
“除了这一千兵马,再给你几员大将,助你一臂之力……”范仲淹话音未落,范纯佑进来禀报,“爹,泾原路参军耿傅从渭州赶来。”
“叫他进来。”范仲淹看了一眼儿子,“去,见过种将军和张钤辖,然后把你看中的人带来。”
范纯佑朝种世衡、张亢施了一礼,水都顾不上喝就出去了。耿傅和他走个对脸,差点撞上,心中还诧异这位范公子是怎么了。走进中堂,见了范仲淹递上书信。
范仲淹看罢,不由得轻蹙眉头,“这是稚圭的意思?”
“是,是韩公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范仲淹把信搁在一边,想了一会儿,“公寿,你先带公弼下去休息。等明天一早来取回文。”
张亢、耿傅告退,紧跟着张昭远便和杨宗保来见范仲淹。“末将杨宗保拜见范公!”
“不必多礼,坐吧。持正也留下。”范仲淹搁下毛笔,刚想开口,杨宗保先说道:“多谢范公保荐,末将才得重返陕西。”
“不是我保举你,是圣上仁德。”范仲淹把圣旨交给杨宗保,转而问道:“你们都是常年带兵的人,方才韩副帅差人来见,说是准备仿效太宗朝五路进讨,集鄜延、秦凤、泾原、环庆和麟府精兵二十万,直捣天都山。然后翻阅横山,收复定难五州。”
“这个主意怕是任佑之想的吧?”杨宗保笑不出来,“范公,恕我直言。莫说陕西,就是以大宋举国精兵进讨党项,也无外乎一个结果: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守赟!”张昭远听见杨宗保说这话,连忙捂住他的嘴。“你疯了,这话怎么敢说!”
“无妨,好久没听人说真话了。”范仲淹示意张昭远把手放下,“守赟,老夫做事一向求个真解。你既有此看法,可有解释?”
“大宋承平日久,中原无宿将精兵,一旦兴深入之谋,系难制之寇。当初曹武穆在的时候,练就了一支百战不殆的铁军,号为万胜军。他殡天以后,万胜军被拆得四分五裂,末将麾下曾经有的三万精兵是最后的一点火种。可没想到三川口之战中,力战重伤,如今的万胜军就剩下个空壳子了。还有,新募禁兵不知旗号为何物,各路只图自保,而不能相互救应。若闻敌退,则贪功俱进。往往中了圈套,虽数路大军难以生还。”杨宗保说着,托起颌下的长髯,“范公,末将今年连五十岁都不到,可这须发已经像六十的人了。我不在乎朝廷上的非议,可有的话我不得不说。”
“明白了……”范仲淹若有所思,良久才问道:“守赟,如果给你三年时间,练就一支精兵。你可敢远征党项?”
“说实话,不敢。”杨宗保摇头苦笑,“自唐末五季,但凡大将用兵,必以监军为主。末将在鄜州、河中府时,便常有掣肘之感。此其一也。远征大军须是常年作战的精兵,在校军场练出的精兵之事好看而已,当不得用。此其二也。横山天险,虽孙、吴在世也难以攻破。军中并无帅才,若无巧计进攻,只能是白白伤亡将士。”
“连你也不行?”范仲淹看了他一眼,“若是这样,你给我推荐一个人,和你一样的人。”
“狄青!”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杨宗保说完,眼睛紧紧盯着范仲淹,坚定的意志告诉他,这是个不二人选。
“可他只是个小小的指挥使。就算圣上赏识他,也不会超资擢升他为一军主帅。”
“狄青虽然年轻,可只要历练一番,必定是名震天下的帅才。”杨宗保顿了一下,“范公,朝廷厚养士人,确实能矫正五季兵祸。可长此以往,中原无御敌之将,拿什么来保护锦绣文章呢?狄青天纵奇才,只要善加培养,前途无可限量。”
“那就先看看吧。自古道:关西出将。我正想看看狄青的将才究竟如何。来日我便让他随耿傅去拜见韩公,命他镇守三川寨。”
“三川寨当镇戎军要冲,不容有失。”张昭远起身道,“末将不才,愿随汉臣前往。”
范仲淹大喜,杨宗保看着地图却有些担心,“三川寨在高平川中段,四面为川道平原,无险可守。夏军若从天都山出兵,可朝发夕至。镇戎军必须有大军驻守,方可在三川寨拖住敌军。”
范仲淹仔细看了看地图,也攥紧了拳头。“的确是处险地。夏军想要进攻镇戎军,就必须攻下三川寨。如果三川寨拖住了夏军,那镇戎军就可以派一支轻骑截断夏军后路。”
“如果等不到镇戎军的官兵赶到就失守了呢?”杨宗保反问了一句,拿起三枚棋子放在沙盘上三川寨位置的周围。“平原交战,铁骑占有绝对优势,我军只能闭寨不出。三川寨的粮草全靠镇戎军调拨,如果被围,粮食运不上来,将士们吃什么?”
“眼下还只是防守,如果再要出兵,又该从哪里发兵呢……”范仲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守赟,我记得尹师鲁是不是在你麾下?他人呢?”
“尹先生?我奉命从鄜州撤兵的时候,他就跟着葛怀敏去了泾州。”杨宗保说道,“可我看尹先生有意归隐,已经不愿出山了。”
“哼,尹师鲁也会想到要归隐?”范仲淹冷笑了一声,“想当初他闹脾气,和余安道、欧阳永叔三个人主动要求和我一起贬官,差点在朝堂上闹出了朋党之争。罢了,他不想出山,我就让人去请他出山。持正,你和汉臣收拾一下,明日和耿参军一同回渭州。”
张昭远刚要告辞,杨宗保说道:“持正,你一会儿让汉臣到我那去,带好他的双鞭和屈刀。”
又陪着范仲淹说了会儿话,杨宗保也告辞了。回到自己的房间,狄青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拜见太尉!”
“不必,你管我二弟叫六哥,管我就叫大哥吧。”
“守赟兄唤我前来,必定是有所指教。”
“汉臣,咱们上次比武是在鄜州吧?那次你的箭术确实令人惊叹。”杨宗保回忆着狄青上次的神射,自叹弗如。“听我二弟说你的春秋刀法、鞭法极好,咱们还没比试过。今日闲来无事,你可敢和我比试一番?”说着,从兵器架上摘下一口大刀。“随便你用钢鞭还是屈刀。”
狄青定睛一看,暗吸一口冷气。杨宗保手中横着的是掩月刀。这种刀,青龙吞口,大红漆杆。看似威风凛凛,实则根本不是上阵能用的兵器,只能是武举时拿来测试膂力。
“来吧!”杨宗保右手一个青龙提水式,掩月刀直奔狄青扫来。后者连忙把双鞭一扔,双手执刀迎上去,两刀相碰,火星四射。二人各自后退了几步,杨宗保嘴角一扬,继续进逼。狄青努力回忆着师父留给自己的刀谱上画的招数,之前在敌阵中骁武平陵的刀法,在杨宗保面前却被一一化解。不出十个回合,狄青的刀法已经完全被压制住了。又五六个回合,杨宗保一个左右插花,刀锋所过,狄青只得撒手,使个鲤鱼打挺跳出圈外,抽出那对钢鞭,重新加入战斗。
钢鞭在手,刚才的心虚一扫而空。他决定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钢鞭技法。没想到不出三个回合,杨宗保疾出一刀朝面门劈来。狄青双鞭一阖,想要锁住掩月刀。没想到杨宗保眼明手快,刀锋一转,左挑右拨,直愣愣把那对钢鞭打落在地,狄青被对方的气力震得一蒙,等再想反抗时,杨宗保已收住掩月刀,刀头正对着自己的胸口。
“大哥武艺高强,青甘拜下风。”
杨宗保“嗯”了一声,“汉臣,自我掌兵以来,你是第三个能从我的刀下活着的人。另外两个是仲容和宝臣。你的鞭法和刀法矫健有余,气力不足,想当年我五伯父也善使双鞭,他每一鞭下去都有劈山开石之力,可你充其量只能伤人筋骨而已。而且你的步法也不够稳健,每一招一式都看得出是在照搬图谱。”
“大哥放心,从今之后我一定会勤练武艺。”
“这不是你练多练少的问题。”杨宗保把掩月刀放回原处,“汉臣,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的这套刀法像极了我杨家世传的春秋刀法。”
“师父也曾说过,他曾跟着无敌将军厮杀半生。”狄青回忆着自己下山前师父的嘱托,如今又听杨宗保说起,看来师父和杨家的渊源真的很深……
杨宗保也有些怀疑,当年陈家谷之战后,自己再也没见过五伯父。有人说看到了五伯父被辽将斩于马下,也有人说他逃出了重围……杨家除了世传的枪法、刀法,每个人都有练短兵器的习惯。杨延昭选择的是双锏,后来传给了张玉;而杨五郎用的就是双鞭。
“罢了。汉臣,明日你便要和持正去三川寨,如果赵元昊率军前来,你准备如何用兵?”
“夏军携三川口大胜之余威,想要进犯泾原路。最要紧的自然是打垮他们的士气。持正兄掌兵多年,让他留守寨中,青自率军出战。”
“不!”杨宗保脸色陡然一变,“你若是恃勇出战,那就中了夏军之计。三川寨在六盘山西侧,平原交战,夏军的铁鹞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只宜坚守,不可出战!”
“那不是让党项人小瞧了我们?”狄青没想到杨宗保也变得消极避战,“恕在下直言,宋军就是一味避战,才导致的今天边患不断,连个不成气候的游牧部落都敢蹬鼻子上脸。”
“糊涂!”杨宗保怒斥道,“这是两军对阵,不是在江湖上比武!只顾自己杀个痛快,你考虑过将士们的生命吗?”
“看着党项人在边关烧杀抢掠,朝廷的军队还有良心吗?”狄青也被激怒了,“要当缩头乌龟,还是另寻他人吧!”说完转身就走。
“你站住!”杨宗保依旧背对着他,“范经略军令已下,岂能由你自作主张?要想做一名合格的将军,先改掉你的脾气!”
张亢安排妥了耿傅,刚打算回府休息一会儿。仔细回想了一下范仲淹刚才的表现,觉得有些不对,连忙又跑回来。“希文,你真的不打算出兵吗?”
“消息够快的。稚圭坚持要出兵,拦不住他。”范仲淹嘴上答应,手中羊毫继续挥舞。“不过我看,朝中相公们也不会答应的。”
“我不管别人,只问你。”张亢不依不饶,“只要你和稚圭联名上疏,圣上不会不考虑的。”
“公寿,你认为鄜延路该出兵吗?”
“当然!”张亢没想太多,脱口而出。“难道赵元昊能打我,我不能打他?只当中原汉人都是软蛋嘛?”
范仲淹笑而不答,转头问儿子,“你以为呢?”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爹不求速胜,但求百战不殆。”
“说得好!”范仲淹一指范纯佑,“听见了吧,还是这小子聪明。公寿,你读过兵书,《孙子》十三篇中的五事七计可还记得?”
“五事者:道、天、地、将、法。七计者: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敦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
“不错,十三篇兵法无非一个怕字。这五事七计,大宋占几个?”范仲淹不等他再开口就直接道:“实话告诉你,一个也不占。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当今天子贤德,有过不罚,无功却赏。自澶州之战以来数十年不见战事,兵将懈怠,就像你上疏中提到的,若按旧制,诸路部署、钤辖、都监,各不过三两员。现在光鄜延路就多至十四五员,其余各路少亦不减十员。权均势敌,不相统制,凡有议论,互执不同。赵元昊起于本地,占尽天时地利。他想打你时便打,你想打他时却须协调各路,号令不一。如此对比,公寿,咱们还有几分胜算?”
“难道没有胜算就不打仗了吗?”张亢有些恼火,“希文兄,恕我直言,你这都是书斋中算的书生账。真到了战场上,党项人未必能战,我大宋未必输于他。为何一味避战?难道太祖皇帝重文抑武,当真连男儿血性都抑了吗?”
“公寿!”范仲淹看了他一眼,“慎言……鄜、延经三川口一战,到处是残垣断壁,不堪一击。朝廷假我一日为知州,我便要在着土地上做些实事。攻伐之事,耗费民力、财力甚巨,你忍心从延州百姓口中再去抠出一粒粮食吗?”等有朝一日,大宋能找到那样一个人,文韬武略,决胜千里,再去收复河山吧。
张亢看着范仲淹,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嘴唇开阖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他这才想起,眼前的知州已经是位老人了。从废后案之后,他渐渐收敛锋芒,甚至开始啄羽。在朝廷呆久了,真的习惯了暗流涌动,手下留情,磨灭了曾经的铮铮铁骨?
“爹,延州都监周美、殿前班副都知贾逵已经等候多时。这两个人如果重用,必能成为爹的左膀右臂。”范纯佑突然插了一句嘴。
“天成,你说说。这两个人都有什么能耐?”
“周美,字之纯。儿刚来延州时,爹命儿四处寻访俊才,那日逡巡军营,正听见他与兵卒谈论兵机。他说如果不能先修复金明砦,则延州难保。”
范仲淹的笔忽然停住了,“此人竟有如此见识?”
“还有,他说只要给他三千人,一个月内就能修复金明砦,而且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范纯佑话没说完,张亢一撇嘴,“傻侄子,你是让人给哄了。想当初李士彬,号称铁壁相公,坐拥十万大军,还不是被赵元昊斩了?”
“汉高帝能将十万兵,韩信却是多多益善。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于人之调遣。”范仲淹望了一眼儿子,“再说说,贾逵有何本领?”
“贾逵,为人至孝,箭法超群。据说他学的是陇西民间流传的李家奇射,能箭穿钱眼,箭透五甲。秦山那里常有夏人采伐巨木,贾逵设了一只香炉与人比射。只要能三箭射中香烟头的,只管采伐。结果……爹,你猜猜,羌酋们把巨木伐走了没有?”
范仲淹一笑,“若是伐走了,你小子还会在这儿讲故事?”
“不错,非但没伐走,贾逵三箭全部射断了烟头,让那群羌酋下马拜伏。后来又跟过折家军,这两年被推荐到咱们鄜延路来了。”
“如此说来倒真是个将才,当年薛仁贵也不过箭透五甲,惟有养由基一人能箭透七甲。也罢,贾逵我就不见了,让他直接去军营中招练弓箭手。”范仲淹搁下笔,“来人,鞴马去金明砦,命周美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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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二月,寒冬依旧驻泊在陕西。树枝上的压着厚厚的积雪,时不时砸向路过的行人。虽然说元昊寇边给陕西带来不小的恐慌,可泾原路始终没于参战,百姓只担忧个两三天,便又恢复了日常。街市上开卖冲开,叫嚷声不绝于耳。张惟吉逆着人流而行,手里拿着龙泉剑,目光锐利。身上裹着紫黑貂裘,厚厚的茸毛无论风怎么吹,总是那么平滑。头上竖起了发髻,导一枚玳瑁簪。用剑柄拨开人群,有被碰重的,才要吵闹,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敢上前打搅。
等走出了人群,石全彬回首相看,心中暗自羡慕。好个尹师鲁,好座百里镇。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看来他是下定决心不出仕了。
“爹,朝廷已经三次下诏,葛帅又连连派人催促,咱们还不去赴任吗?”魏箫看着坐在书房中双眼失神的尹洙,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三次,也冷了三次。她是尹洙的义女,从小便被收养。迈着莲步走上前,倒掉了茶水,重新加入了热水,“娘的事,爹爹不必太伤心……”
尹洙被贬之后,贬谪之路颠簸难受,夫人抑郁之下身患重病,才到陕西就病重而亡。
“箫儿,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尹洙用力一拂书案,书卷纷纷被扫落到地上。声音有些沙哑,“我答应过你们,不再去参与世间的是非。那次在朝堂上,终究是我太固执了……”
“圣人云,坚刚而不屈,义也。折而不桡,勇也。爹爹执理,不与奸党同谋,是正道。”魏箫走过去靠在尹洙身边,“爹爹当真不再入仕了吗?”
“爹想一直陪着你……”尹洙看着女儿,用手爱怜地拂过她的脸蛋,疲惫的眼中闪过回忆,“当年,你还那么小。你爷爷魏能大将军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可这十几年,爹忙于政事,都不知道你过得开不开心。等天气暖和些,我便去给你寻个好人家,等以后外孙女、外孙也像你这般乖巧,爹就满足喽。”
“爹……”魏箫嗔怪地叫着,一阵脸红,还想再说什么,忽听到门外有敲门声。魏箫转身想去开门。
“箫儿,不管是朝廷的人还是葛怀敏的人,都说我不在。”尹洙起身,揉了揉有些肿痛的眼睛,弯腰捡起一卷书稿,退入了内房。
魏箫轻叹一声,走出去开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没有胡子的中年人。
张惟吉也没料到开门的会是个女子,尴尬地收回已经迈出去的左脚。“姑娘,在下是鄜延路走马承受张惟吉,求见河南先生。”
“家父病重,恕不见客。”不等张惟吉再说,魏箫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箫儿,门外何人?”
“他自称是走马承受张惟吉。”魏箫扶着父亲躺下,“爹爹,你认识他吗?”
张惟吉……尹洙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已有些不悦。希文兄,你自己不来,倒让一个宦官来请我。
“爹?”见尹洙不答,魏箫又叫了一声。“走马承受是什么官?
“哦,他原本是护卫天子的内侍官……”尹洙停了一下,“你刚才说什么,走马承受?”
“对啊,他是这么说的。”魏箫端起茶壶,往茶杯里加了些开水,“爹,这个官职可有趣,难道就是整天坐在马上吗?”
“有趣,真有趣。”尹洙轻笑道,“丫头,你爹可惹上大麻烦了。走马承受就是皇上的耳目,他们遍布我大宋各路、州、府、县,可以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一般人可惹不起啊。”
魏箫手一哆嗦,开水洒出来了不少。“爹,那如果他明天再来怎么办?”
“好办!”尹洙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副玉连环,“你明天把这副玉连环放到门前,告诉他:一炷香内如果能解开,我就随他出山;要是解不开,就让他把为父致仕的劄子拿回去。”
本来答应葛怀敏到泾原路来做他的挂名判官,可自从夏竦来了以后,尹洙就彻底解脱了。夏竦的手段他见识过,如果自己再摆架子,激怒了这位庆国公,绝没有他的好果子吃。真正的尹洙他已经在那日的文德殿中去世了,他不想再去和一个小人辩驳是非。如今的他只是一个父亲,用自己最后的时光去陪伴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