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背着长弓的瘦高男子推开了“琅琊”总舵的大门。
深秋的寒风一下子从那不起眼的柴扉之间灌了进去,打了几个旋儿,惊走了院中枯枝上打瞌睡的寒鸦。
瘦高男子侧耳听了听,皱起眉,似乎不太确定周遭的环境。
不过,危险而肃杀的气氛却是确定无疑的。他一反手就摘下了背后的长弓,又在箭囊里摸了一根铁箭。
他是被身体里的蛊虫指引到这里的。
按道理,在规制严谨的咸阳城里,不应该有这么一座破落得似乎无人居住的院子。
可这地方却又确实存在着。他一踏入,就立刻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找对了。
这必定就是“琅琊”的总舵。因为,锦琅身上的那种奇异的药香味,几乎无处不在。
“唷,又到了一位琅琊令主。”
突然,院中的小屋木门“咯吱”一声向内拉开,款款走出来一个女人。
“季璃?”邵云皱起眉,疑声道。
“哎呀!邵小哥儿还记得我啊!”那女人掩嘴笑了笑。
竟是那魏国大梁“溱洧”酒楼的老板娘。看来,“琅琊”遍布六国的关键棋子,都已汇聚到了咸阳,为最后的行动做准备。
“田牧何在?”邵云单刀直入。
“咦?”季璃讶然,“竟然一上来就问田牧,不问公主?”
邵云没有回答。
“你果然叛变了。”季璃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断言道。
“田牧何在?”邵云再一次发问,语气变得极度冷肃。
“你这个态度的话,我到底放不放你进去呢?”季璃皱起眉,摆弄着腰间的衣带,十分为难。
邵云慢慢抬手,搭上铁箭,绞动了弓弦。
“喂!”季璃顿时色变,语速变得极快,“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动了手会有什么后果?”
就在这一言之间,邵云已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小院四角,四股强烈的杀气向他直扑过来,分别攻向他周身要害。
邵云毫不迟疑,“砰”的一声,裂天弓遽然发动。
一支铁箭如雷电出鞘,直刺季璃身后的小屋!
季璃惊呼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邵云竟然真的会动手。一个旋身,只来得及把短刀从腰里拔出来,却完全无法阻挡那一箭的去势。
铁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肩头擦过,准准地破开了木屋的内门,又从背后的墙壁对穿而过,消失无踪。
几声颤巍巍的“咔嚓”声之后,“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木屋竟崩塌了下来!
“杀了他!”
季璃一声尖叫,纤细的身形从废墟中窜了出来,直袭邵云前胸。
然而,第二、第三、第四支铁箭也已毫不留情地射了出来。
季璃心中大骇。
这个目盲的弓手,已经和原先那个玩世不恭的护卫完全不同了。
在这杀机四伏的“琅琊”总舵的入口,没有人身上的杀气比他身上的更浓重。
他不是作为“琅琊令主”回来归附的。
——而是为了被蛊虫毁去的田牧和自己,回来复仇的!
“挡——”
话才说了一个头,便已戛然而止。
一支铁箭准准地将她喉头洞穿,轻飘的身体从半空中直转而坠。
相类似的,另外四具尸体也应声而倒,砸落在废墟和长草之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邵云收弓,慢慢起步走过去,把铁箭一一从尸体上拔出来,收回箭囊。
“五瓣梅”,灭。
第一关,破。
他很清楚“琅琊”组织的结构,他有十八支箭,已在此失掉了一支。
接下去,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啊——”隔壁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杀了我……”
锦琅翻了个身,终于气呼呼地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从卧榻上坐起来。
自从来了咸阳,她就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
原先习惯了有田牧在侧,不觉衾褥寒冷。此时不在了,才觉得身边空荡,长夜有些难消。
这是一座开掘山腹造出来的石宫,主体沉隐在咸阳宫所在的北坂高地之下,与外界相通的甬道四通八达。
石宫的主体并不大,不过是四五间石室,可供六七人暂住。室内的通风和照明都很成问题,待得稍久一点,便觉身心难受。
锦琅初见时,是觉得有些失望的。但她心里也明白,在治安严谨的秦国咸阳,能悄无声息地在皇宫底下开凿出一条暗道,已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了——更何况还开掘出了几间可以藏身的居室。
而“隐墨”,居然做到了。
也不枉她倾注那么多心力财力,把他们从江湖上网罗回来。
世人皆以为,自墨子死后墨家三分,只有相里氏之墨和邓陵氏之墨还具规模,一直繁荣着。另一支“隐墨”已被乱世的浪潮打碎,连至宝“鹤鸣剑”都不知所踪,许是落入了哪个诸侯的内宫里成了赏器。
唯有“琅琊”不死心——
他们的计划,太需要这样一群长于造筑、神工鬼斧的墨者了。而三支墨家中,只有“隐墨”,可能会需要她的帮助,答应与她合作。
“公主,要掌灯吗?”黑暗中,一个清雅的男子声道。
锦琅心头忽然迷乱了一下,恍然以为那是田牧。
“不,不用了。”
她反应过来,暗叹了口气。
田牧已经不在了。
——虽然他还在隔壁的石牢里,一声一声地惨嚎着,提醒着她,这事情还未结束。
这个代替田牧守在她近旁的人,是“隐墨”这一代的钜子,李青鸢。
这李青鸢三十余岁,掌着至宝“鹤鸣剑”,武艺十分了得。虽然身形挺拔,也有几分风度,可惜脸长得难看了些,一双小眼睛靠得极近,断没有名字里显现的气质。比之田牧的细致清秀,更是差得远了。
若不是刚入咸阳,手下的势力还未完全就位,她也不见得需要他来在近旁护卫。
想到这,锦琅就不住想叹气。
也不知道田牧怎么就叛了。
为了区区一个邵云,竟舍了与她这么多年的感情。别说女人的心思难猜,男人的,才更是让人想破头都猜不到。
“公主是被吵得睡不着?”李青鸢在黑暗中继续问道,慢慢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