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宁正在墨家聚驻的山洞内,看梁大武带回的“黑衣”信筒。
说来也有些奇怪,墨家派了十个人出去探查消息,只有梁大武这个外院弟子跟赵国黑衣接上了头。他解释说,黑衣首领莫迟在郢都与田氏会面时,恰与他熟识,告知了他日后传递消息的方法。他按约定的地方去找,果然找到了信筒。
那信筒只有赵宁会开,倒不必担心其中有什么问题。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来看,只见其中有封短信,另附了邯郸西城东郭总共十几座城门的布防图。
“后日晚上突围?”墨家钜子骆无尘拿着信绢,两道白眉拧在一起,“为何赶在此时?难道邯郸已有消息,六国合纵已然无望?”
这一句出,众人皆叹了口气,情绪十分低落。
“不管这军策是谁定的,莫迟既然传出来,‘黑衣’应当也在其中起了作用。”赵宁道,“或许,是在为我们刺杀王龁——制造机会。邯郸死守已久,军情若无变动,秦军主帅轻易不会出营。而以秦营守卫之严密,我们绝难有机会渗入。”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森然,“无论如何,后日晚上,便是行刺之时。”
众人皆点头附和,互觑的眼神里开始闪现出几缕兴奋。
“可是……如何知道,王龁会去哪里呢?”有人提出疑问,“邯郸郊野如此阔大,地势又险。即便我们一路监视,发现了王龁的行踪,却又如何传递消息,及时跟上行刺呢?”
一时间,又无人说话了。
锦琅和田牧也缓步走了进来,赵宁没有看他们,只皱着眉在旁思忖。
“哦,对了!”忽然,一名也出去探过消息的墨家弟子开口道,“我监视秦营入口,看到一个奇怪的人骑着马进去了。看服色不是士兵,背着把银色的长剑,身材很瘦小,肩上好像有伤残。”
“‘萤火’月移?”赵宁马上想了起来。
嬴栎在秦营中,月移又去了。秦国已经为这些大人物准备好了防卫,刺杀又变得更加困难。别说是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就算是在平地山野,他们与‘萤火’几人公平对决,也未必讨得到什么好处去。
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
铤而走险,绝地伏击!
“我有一法,可确保王龁离开中军,去我们想让他去的地方。”赵宁展开那张布防图,转了几个方向,将西门对上他们此刻所在的紫山沉金谷,“我昨夜探秦营,发现秦军正在筹划,要把他们那位质子救出来。赵军既然突围,他们必定会要趁乱行动。”
众人皆围了过来,梁大武适时地翻找出前些天墨家弟子们探查地势画的沉金谷舆图,从缝隙中递给赵宁。
“这位王孙嬴异人是秦国太子安国君的儿子,已在赵国做了十年的人质,表面看起来,也不太受秦王的重视。”赵宁续道,“但我知道,赵王很看重他。我父亲的师弟赵狷被赵王派给他做守卫,十年来秦赵血仇越结越深,不知多少赵国人想私杀这位质子泄愤,却都被赵狷挡了下来[14]。由此看来,这位王孙的重要性,其实比外人想象的,要大得多。”
“竟是这样!”
“也是,长平之战都未杀这质子,的确奇怪。”
“听说那质子还娶了赵国巨贾的女儿,儿子也生了,过得风光得很。”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赵宁展开那张河谷图,与莫迟送来的城防图大致接上,手指点在邯郸大北城的西门:“所以,我们便传讯给莫迟,干脆把这位王孙放出来。”她手指划动,拉了一条直线,直指这座紫山与沁水交界之处的金钹状河谷,“让他派人,前引后逼,让他们走这条路。”
“不错。”竟是田牧接口道,“王龁谨慎,必然亲自带兵去接。”
“是。”赵宁抬起眼,与他目光遥遥相接,“我们便在此设下埋伏,将如今秦国军中四个最重要的人——一网打尽。”
“四个?”骆无尘皱起眉,有些疑惑。
“秦军主将,左庶长王龁。”赵宁一个一个数道,“秦国王孙,嬴异人。秦国‘萤火’统领,嬴栎。”她顿了一顿,眼神忽然暗了一下,终于,还是吸了口气,道,“还有,铁鹰剑士营统领,冯嘉。”
邯郸城。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在西方的城墙上隐没时,一身墨衣的中年男子悄悄走进了北城的仄巷。七拐八拐之后,他闪身迈入了一道极其破旧的窄门,反手又将之关上,消弭了所有踪迹。
窄门后却是个小小的院落。在熹微的天光下,依稀能看见少许简单而清爽的陈设——磨石水缸,盆花竹椅,是一户再寻常不过的民居。
中年男子没有迟疑,径直向屋舍走去,显是曾经来过,对这里已十分熟悉。
他走到门前,刚刚抬手准备轻叩,突然听见屋中传来了一个温润委婉的年轻男子嗓音:“嬴统领请进,门未上栓。”
墨衣的中年男子正是嬴栎。他眉心一拧,面色有些不悦,却还是依言推门而入。
屋内点着一盏光芒极微弱的油灯。远远放在靠近里间的桌案上,以致人在门外时都看不出屋内有光。
此时在桌案后,一身白衣的年轻男子整衣跪坐,拢袖斟酒,姿态优雅如白鹤。
“果然,围城围得再密,也挡不住你们这些技击高手啊。”他搁下壶,缓缓抬眼,对着嬴栎温和一笑,“坐,喝酒。”
那是一张极其平常的脸——虽然五官端正,却绝称不上俊美。甚至,在他露出笑容之时,眼角还扯出了几道细纹,不经意显露出他真实的年纪,只怕也并非如乍看去所现的这样年轻。
“异人在何处?”嬴栎冷冷地道,不想与他废话。
白衣男子挑了挑眉:“要么在王宫,要么在士大夫的宴上,要么……在他夫人家府上和幼子嬉戏。总之,就那些个常去之处,没什么神秘的。”
“如此时刻,还这般松懈?”嬴栎皱眉。
“正因时刻非常,才要一如往昔,不能先露了马脚。”白衣男子又微微笑道。
嬴栎沉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月移已至秦营,他便可分身依照王命前来邯郸。可到了约定地点,却仍见不到公子异人。每一次,都有这个白衣商人吕不韦挡在中间。
“赢统领,稍安勿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吕不韦见嬴栎不肯入座,便自己站了起来,“如某所说,异人那个守卫赵狷武艺极高,赢统领万不可在此时冒险与他照面。吕某知道,你们这些高手,听听脚步声便互知深浅,要拔剑相向。”
嬴栎依然皱着眉没有答话,心中却不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也正是因此,他才来去邯郸数次,却都没见过异人。
“冯统领可已回军了?”吕不韦走上两步,向嬴栎递过酒爵。
嬴栎觑了一眼,道了句“不必”,又点头道:“已回。”
“那么,时间地点,他都清楚?”吕不韦也不尴尬,自将那爵酒饮了,又问道。
嬴栎点了点头。
“好。”吕不韦舒畅地一笑,转身又走回桌案后,放下空爵,取了一支精巧的铜管。
“这里面,是刚刚确认的第二处地点。”他将铜管交给嬴栎,“劳烦赢统领再走一趟,交给左庶长王龁将军。”
“什么地点?”嬴栎陡然扬眉,“左庶长可是秦军主将,凭何听你差遣?”
“赢统领言重了。”吕不韦笑笑,“这只是个礼物,左庶长看过,才知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