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屠嘉两人一骑连夜出城,进入宛丘山林。
经历了这番恶斗,赵宁再不敢让屠嘉离开自己的视线。马儿驮着两个人,步伐甚是沉重。尤其到了郊外,草地冰冷湿滑,走得更加艰难。
赵宁控着缰,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屠嘉在她身后不便紧贴,一手抱着阿靖,一手勉强扣着马鞍凸出的后沿,身子一路颠簸晃动着,似乎随时都会跌下去。
然而赵宁却管不了这许多。
方才的一场战斗,已经将她耗得筋疲力竭。尤其是最后的那一剑,全力刺出却落到空处,着实让她受了不轻的内伤。方才着急离开,尚不觉得难过,此时在马背上一颠,几乎便要呕出血来。
夜风冷极,刺在皮肤上,仿佛千万把小刀来回攒割。眼前茫茫的黑色如同巨兽的大口,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们吞噬。
赵宁勉力抬头,看见天幕上零星的几颗星子,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这一幕,居然如此得眼熟。三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境,竟会再现。
“咳咳……”想到这,赵宁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伏在马颈上,头一偏,一口鲜血便从喉头涌了出来。
“赵姑娘!”屠嘉惊呼,两腿一夹马腹,松开扣着马鞍的手,扶住了赵宁肩膀。
赵宁这一咳,肌肉牵动伤口,立刻痛得浑身都揪了起来。她已无力再控马缰,连抱着马颈的力气都渐渐涣散,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冥冥之中只觉马儿奔跑的速度慢了下来,很快站定。身后的人挣扎着跳下,扶着自己的肩将自己抱了下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赵宁发觉自己的头正靠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陌生的男子气息涌来,让她悚然一惊,霍地推身而起。
屠嘉也惊醒过来,立刻松开了怀抱。蓝色的旧衣从赵宁肩头滑落,被他一把接住,又翻手披在了她身上。
寒风浸身,赵宁这才发觉天色浓黑,正是一夜里最冷的时刻。而她大量失血手脚如冰,在这荒郊野外,又要躲避敌人不能点火,屠嘉也唯有这一个法子为她保暖。
“抱歉。”屠嘉有些赧然,却不多做解释。
“我明白。”赵宁道,“多谢你。”
话说完,两人之间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赵宁微微侧头,发现屠嘉找了一处避风的山坳,黑暗而隐蔽。很适合让她休息,却几乎是个死地,一旦被敌人发现,便无路可逃。
“你好些了么?”
“你没事么?”
沉默一瞬后,两人同时开口,继而又愣住。
屠嘉抬眼看向赵宁,微弱的月光映在他清亮的眸中,光彩点点。
“走吧,这里不安全。”他说完便起身,从身侧拿起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竹杖,递给赵宁,“先去吃点东西。”
“啊?”赵宁有些傻眼。他当是在城里?还是说,要回城去?
但看见屠嘉毫不慌乱的背影和稳健的步伐,赵宁没再多说话,快步跟了上去。
“我们出城多久了?”
“估摸有一个半时辰了。”屠嘉道,脚下一步不停。
赵宁惊讶地发现,他的腿好像不怎么跛了,走得很快,看架势对这山地密林也分外熟悉。
“你竟懂战阵?”赵宁又赶上一步,与他并肩。
屠嘉没有马上答话,斟酌了一下,道了句:“我老师所学甚杂,什么都教一点。”
赵宁一下来了兴趣:“你老师?师出何家?”
没想这句却让屠嘉眉头皱了起来,十分为难似的抿着嘴半天不答话。
赵宁有些意外。虽然知道屠嘉身上有秘密,但他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淡然而坦荡的。她相信,假以时日,两人更熟悉一点,只要她开口问,他便不会对她隐瞒什么。
可这时,她才发现,想让这个人敞开心扉,其实并不容易。
“抱歉。”半晌,屠嘉轻叹了口气,缓声道出缘由,“我与老师,已决裂反目,此生不复见。”他顿了一下,“故而不能再提他名姓。”
赵宁“噢”了一声,皱起眉来。
“我4岁时,便全家罹难。被老师从战场上捡回,连自己是哪国人,都不知道。”屠嘉续道,“老师抚养我长大,虽称师徒,实如父子。可是……”他顿了一下,情绪变得极其低落,“可有些事,关乎大道。并非感情二字,可以转移。”
赵宁心中又是一震,但看屠嘉神色,硬生生忍住了不在此时追问。
那一定是一件大事——让屠嘉抛弃一切,孤身入楚。在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跌落谷底,甘愿鹑衣麻履,颓废度日。
她想起昨夜喝酒时,屠嘉提起过一个人。一个眼睛和她很像,却再也见不到了的人。
莫不是这个人的死,和他老师有关?
赵宁心中百念涌起,绞尽脑汁想如何开口,却听屠嘉又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我的事,以后有机会,再与你细说。”他抬手帮她拉了一下肩头快要滑落的旧衣,“现在大敌当前,你伤势又这么重,不去设法联络一下方才助你脱阵的人吗?”
听到这句,赵宁脸色陡然变了,停下了脚步。也是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披着屠嘉的外衣,而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白色中衣,身形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异常消瘦。
赵宁赶忙把外衣脱下,塞还给屠嘉,同时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她突然想起什么,向屠嘉一伸手道:“手给我。”
屠嘉面上闪过一丝不解,却依言抬起手。赵宁捏住他手腕,两指搭上脉门,运起内息灌注进去。柔和的内力穿过一个又一个穴位,竟未碰到分毫涩仄和阻碍。
赵宁心头俄然一动:“穴道已经自行解开了?”
屠嘉低低“嗯”了一声。
赵宁心中一松。这样的话,他也不必非要随她去找邵云解穴了。
“你还是快回郢都去吧。”赵宁决定了下来,声音不高,却甚是清明坚定,“你也看见了,田氏商社惹下的麻烦不小。此番害你横生波折,我已甚是过意不去,不若就此别过。”
屠嘉闻言,眉心立刻皱了起来。
“我一个人,好脱身得紧。”赵宁安慰道,“他日我再来郢都,定会去甲兵铺探望你。”
屠嘉依旧皱着眉不答。过了良久,他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已回不去了。”他扯了一下嘴角,露出点苦笑,“你应看得出——商社里的那个大阵,并非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杀我。”
赵宁猛然一惊,恍然明白过来。
的确,“萤火”如何能算到她会回去?结那个阵法,绝非片刻就能成的。必定是“萤火”发现出逃的只有田牧他们四人,专门结阵捕杀屠嘉。
只是,“萤火”也未免太过谨慎——杀一个工匠,需要花那许多功夫?
“多想无益,我也不可能丢下你一人。”屠嘉将旧衣披上,又转身向前走去,“刀山火海,便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