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叶梅先去洗澡了。我坐在床上看电视,漫无目的地调换着频道。电视剧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女主角还没回答,我换台了。音乐台正在放送某某榜单,第一名当然又是周杰伦的某首歌曲,这个台湾的单眼皮明星唱道:
“作困兽之斗,奋力冲破封闭的思绪,震开裂缝,燃烧的花朵升空,消失在风中。”
我是个音痴,不太听歌,又换台了,转到了都市频道,晚间八点档的地方特色新闻节目“寻情记”,这档节目专门针对家庭关系不和谐的人民群众,记者每一期都要问的问题是:“你觉得你的家庭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我没有继续换台,眼神失焦地看着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在日后的记忆中,我确信我在很多时刻都是这样,失去了对眼睛能看见的事物的注意力,在这期间,我的时间好像被人偷走了,我明明也听得见声音,看得见东西,但身体就好像被绳子捆绑住了似的,无法移动。我甚至都能听见自己说:“不如起来去倒杯水吧。”但是大部分时间,我依然没有动作,好像那一段时间里身体不属于我。
浴室门开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叶梅洗完澡了,穿好了睡衣,一条浅黄色的短裤,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她出来的瞬间,正在用纯白的毛巾擦头发,我看了她一眼,正好和她的眼睛对上了。
“你去洗吧,水挺热的。”
这就是她那天晚上和我说的所有话,我没有看她,说了声好,进到浴室,我看着雾气朦胧的镜子,用手慢慢地擦出了一小块清晰的地方,我的脸就映射在眼前的镜子上。等我想仔细看清楚镜子里自己的五官时,那张脸却变得越来越模糊,我看见的不是我,是叶梅,是她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正在毫不回避地看着我,是她刚洗完澡还在滴着水的头发,那水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滑过了她的眼睛,划过了她的鼻梁,然后滴落在她的身体上…
我摇了摇头,想把脑海中的画面清除,但那总是反复出现的场景却依然折磨着我——叶梅来我家第一天,我们曾赤裸相见过。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女孩的身体。
洗完澡出来,叶梅已经睡了。而我有没有睡着,我不记得了。
第二天,我和叶梅两个人去了漓江边坐船的地方,船工把原本准备给我们一家人的木筏子改成了两个人的小船。出发前,他把救生衣递给了我和叶梅,说,下小瀑布的时候坐稳了别乱动。他似乎在教我们怎么正确穿戴那件老旧的橙红色救生衣,但我的注意力又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我心里在庆幸,好歹有个船工,并不是我和叶梅独处。
这可不是一趟十分钟就结束的旅程,我们这小木筏要在这风景秀丽的漓江漂上两个小时,途中有几大世界闻名的景点,比如什么九马画山——陈毅将军说只有七匹马,但周总理说有九匹马;比如象鼻山——顾名思义,山的形状像大象的鼻子;以及“深潭、险滩、流泉、飞瀑”。
小木筏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地漂着,我痛恨的是,为我们筏舟的船工简直和李光头一样,几乎是个哑巴,行进过程中,他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也许他心里也正觉得奇怪,船上这两个半大的小孩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也一句话都不说呢?他们是什么关系?姐弟吗?那这家庭关系可真够冷漠的。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尴尬而沉默的氛围了,在木筏子上站了起来,没想到我站的那么不是时候,木筏子正好经过一个漓江中的小瀑布——这种落差半米到两米的漂流体验,据说是漓江泛舟最吸引人的地方,前提是游客好好坐在座位上抓紧扶手。
船工似乎大叫了一声,我没听清,小木筏子正抖动,滑落,水花飞溅,我一个没站稳,失去了重心,摔进了风光甲桂林的漓江,一下子,我就呛了一大口水。我没穿好的救生衣漂浮在江上,我使劲想要抓住木筏,但是它却在重力的冲击下,得到了一个加速度迅速向前滑走。我四肢胡乱地扑腾,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我看见叶梅似乎也站了起来,我明明距离那木筏子有一段距离,却似乎能看清楚叶梅的脸,看清楚她的眼睛,我甚至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她好像在嘲笑我,又好像在可怜我。
我不会游泳,所以那一天,我有一瞬间距离死亡很近。不知道其他人的濒死体验如何,但我只觉得一切都静止了。人眼前的事物,行进的速度变的额外的慢,也额外的清晰。我并没有意识自己可能会死,也没有回忆起我以往人生中记忆深刻的场景,没有八倍速的回旋,没有走马灯,我只是没有意识。
在这一片混沌中,我却偏偏看见了叶梅,她的眼睛依然是湿漉漉的,好像刚刚哭过。她怎么会哭呢?她好像从来没有过激的情绪,又怎么会哭?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仿佛在说:
“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爸妈因为你,不要我了呢?”
我想回答她,却开不了口,江水正一个劲儿地涌动,迫不及待地钻进我身体每一个可以进入的洞。于是乎,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灌满了这些冰凉的液体,我感受到这不属于我的冰凉凉的东西正进入我的身体,换走了我的血液,带走了我的体温,它们比水银还沉重,要将我拽入到深渊,要封住我的呼吸,要夺走我的生命…
显然,我没有死。我写下这些证明我的运气不错,没有成为一个在5A风景区划船还淹死的白痴。
醒来后,我躺在一张躺椅上,头顶是一把大伞,为我挡住了火辣的太阳。那个沉默的船工终于也沉不住气了,他吓得半死,看我平安无事,才终于松了口气。
可笑的是,我醒来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我买旅游保险了,可以理赔吗?
叶梅就在我的身旁,我醒来的时候,她也依然没有看我,但是买了一瓶水给我,为我喝不喝,我摇头拒绝,说我刚刚喝够了。
那一天的事情,回去后我们谁也没说,爸妈一直不知道我13岁的时候差点淹死,那天之后,我就告别了一切水上活动,划船,漂流,游泳,我看见稍微深一点的水就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天知道那天之后我的心理阴影有多深,从此看见有水的地方我都绕着走。
没想到今天,却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
破桥的下面就是水,深肯定是超过两米了,且水流速度还挺快。
杨旭嘲笑我是个胆小鬼,金阳过去之后深觉自己勇气可嘉,也在那边大声叫唤,叫我快一点,别怂。
可是我要怎么解释呢?对于我来说可怕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感受准确的传达给另一个个体?当你捂着胸口,撕开结痂的伤口,认真地诉说你难过的理由时,别人只会觉得你懦弱,敏感,不可理喻。稍微长大一点,我就知道,很多事情没有必要去说,当你可怜兮兮地想要得到理解的时候,恰恰最容易造成误解。
杨旭和金阳的声音在对岸响彻,我却听不清楚,我的脑子中是一团浆糊,我还没掉下水,脑子就已经进水了——我们那常常用“脑子进水”骂一个人智商不高,我想那一刻,毫无疑问就是我的神智低谷。
我脚踩在那摇摇欲坠的朽木上,感觉自己踩在了一块柔软的海绵上,走了两步,又听见“咔擦”一声脆响,我以为桥要断了,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了绳索,却发现只是踩到了一根树枝。
杨旭大概觉得昨天我害他丢了面子,在这个关键时刻要对我进行适当的打击报复,他开始恶作剧地摇晃起绳索,大声说:
“胆小鬼,快一点啊!”
我没理他,他又说:
“叶航!你他妈在干嘛!”
妈的,操,我心中骂道,但那种紧张与恐慌并没有减轻,不过是平添了一丝无谓的愤怒。我硬着头皮,干脆闭上眼睛往前冲,我走了两步,却一不小心踩了个空,刚好踩到木板断裂脱落的地方,下方就是一个巨大的空洞。我感到自己失去了重心,仿佛和上一次在漓江的船上一样,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下落,一头扎进深不见底冰冷的水里。
这个时候,却有个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我一下子就停止下坠,站稳了。
我睁开了眼睛,是丁程宇。
“叶航,你没事吧?”
“哦,我…我没事。”
我如梦初醒。
他一手抓着绳索,一手抓着我。
我说:
“我没吃早饭,可能有点低血糖,我一会休息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