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看到他的时候,都在和他招手,看见我们都到了,他马上小跑过来。我们都是轻装上阵,金阳也就背了一点吃的,结果丁程宇一个人背了个很大的双肩帆布书包。那个军绿色包的侧面写着“湘南第一钢铁厂”,我想起了我家里的那个,印着青年毛主席头像的搪瓷杯子,也有这一行字,且字体都是一样的。
杨旭责怪他说:
“搞什么,怎么这么久!”
丁程宇说:
“本来我早就出来了,我妈非要我带上这些东西。”
他打开背包,里面的东西真是琳琅满目。一个装满了水的透明水壶,一张石潭县县城的地图,一把折叠的蓝色雨伞,一个小的硬铁皮糖果盒,甚至还有一条深灰色的毯子。
丁程宇把这些拿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足够目瞪口呆了,结果这些东西的下面,还有更多。用好些个塑料袋包装的,居然是各种各样的食材。有腌制过的鸡翅根,有划了花刀的台湾香肠,有雪白雪白的糍粑和馒头片,最诡异的是还有四个生的红薯……
我们三个莫名其妙,丁程宇说:
“我妈本来准备过几天也在广场卖点烧烤的,不过好像办证有些问题,这几天出不了摊了。这些吃的都准备好了,浪费就太可惜了,我家里还有很多,我妈让我把这些带给你们吃。”
金阳说:
“可是,这些都是生的…”
丁程宇说:
“没事!我会用石头和泥巴垒灶,小学三年级我就会烤东西了。山里有的是材料,我们可以自己烤烧烤吃。”
说完,他还拿出了几双一次性筷子,说,这些筷子可以用来插着食物。
我说:
“好吧,但是我们怎么生火?”
丁程宇回过神来,说:
“啊,我忘记带打火机了,火柴也没带。”
我看着杨旭说:
“你没带?”
杨旭:
“今天忘了。”
金阳说:
“那倒不是问题,那边小卖部去买一个吧。叶航,你带钱了吗?”
我说:
“怎么又是我出钱?”
金阳气道;
“我和丁程宇都带了吃的,杨旭都带了把弹弓,你什么也没带!所以你应该出钱去买个打火机。”
我听了没法反驳,只好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我的钱包,除了昨天在马姐那里当手表拿到的当票,空空如也,杨旭笑道:
“大少爷也没钱了。”
我骂道:
“还不是你昨天害我血亏了500。”
杨旭说:
“行了行了,算我先欠你的,你不还有1500么。”
我摇了摇头没理他,最终还是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了几个硬币,于是我们几个去南门附近的小卖部买个打火机。
夏天的余韵至少会在石潭县盘桓到九月底,每年都是如此。过了中秋后气温大概会降下三到五度,但整体不会低于二十八度,这可以从人们的衣着上看出。也可以从我们这些学生的上课状态看出——喝完五毛一瓶的橘子汽水,在教室里上课满头大汗昏昏欲睡,醒来后,课桌上都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口水。
国庆后,气温就会真正的降下来,一般是伴随着一两场倾盆大雨,夏天瞬间就会消失。只消一个月,就会直接进入冬天。小时候我就敏锐觉察到,我们那四季长短不一,春秋两季都是那么短暂易逝。
大部分的记忆都是有关夏天,这些记忆现如今回想起来都是湿漉漉的,我似乎都能清楚的感受到那些年,额头上的汗水是如何划过我的眼睛,如何冒出我的鼻尖,又如何从我的下巴滴落。最热的时候,穿着短裤,都能感受到汗从大腿根部顺着腿部往下流,又粘又痒,叫人难受。
这个夏天,我们显然都高估了自己的体力,错以为自己可以在山间爬上爬下来去自如。丁程宇带的水,早就被我们四个人一人一口,轮过来轮过去喝了个光,正在我们口干舌燥的时候,日头却越升越高,我们进山才一个小时不到,就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中暑。
当然,情况最糟糕的是我和金阳,我们俩都满头大汗,脸色苍白。金阳上一次体检体重有点超标,一米六,七十公斤,不壮,虚胖,可能是吃多了他爸烤的火腿肠又不怎么吃蔬菜的缘故。至于我,个也不高,但主要还是太瘦。十四岁那年,我刚蹿了一轮个,一米六六,但是体重却没跟上来,只有五十公斤,这还是四舍五入了,我估计是四十五六。我的四肢,杨旭说是四根无力的竹竿,但我觉得他是嫉妒,因为他个没我高,所以必须要在体型上找到一个优越感。
不过我得承认,我平时确实缺乏锻炼,早在小学的时候,我就因为不热衷于大部分男孩狂热的运动,比如足球或者篮球,而让某些同学觉得我是个不合群的无趣家伙。当然,那个时候我倒是有更好的借口,我的学习成绩不错。成绩好可以掩盖一个学生一切其他奇怪的地方,只要你是个好学生,你就算真是个怪胎,别人也会说是才华。而一旦失去了“成绩好”这个标签,你的任何兴趣爱好,都成了不务正业。
因为太热而又缺水的缘故,我们四个一致决定先去那个叫作“石潭瀑布”的地标景点,看能不能找到我们设想中的于颖的蛛丝马迹,同时也能在那吃点东西,喝点水。快十二点的时候,我们接近了,却有个难题摆在了我们面前。
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通往瀑布的路上,需要经过一座桥。那桥在2008年的时候被石潭县政府修葺焕然一新,稳固安全,但在2005年时,它显然只是一座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一眼看上去就该被贴上“危险请勿靠近”的标识的木桥。
桥长大约是十米,宽却不到一米五,护栏没有,可供抓手的是两根绳子,看上去也快断了。桥主体的木板也缺了好几块,可以清晰的看见下面用来支撑的铁链。
铁链下方五米左右是云脊山山区最大的一条河流,连着的就是石潭瀑布。也许这条河就是石潭县的“石潭”,因为我清楚看到水中央有许多突起的尖锐的岩石,水流虽然不算急,但打在这些石头上,也能激起雪白的浪花。而这些让人不太安心的事物,都在这条残破不堪的旧木桥下,仿佛等着人来等了很久。
水往下流,就是瀑布,我们如果要去瀑布边,需要过桥,然后从桥的那边绕下去。
“怎么办?”我问。
杨旭莫名其妙,说:
“能怎么办?走啊,过桥而已。”
金阳说:
“这个桥看上去不太安全,不会突然一下断了吧。”
杨旭说:
“要断早断了啊,怎么刚好今天断?你们不走我走了,谁不走谁怂逼。”
金阳说:
“你等等!我说真的,听说以前就有小孩在山里面摔死的,我还记得我爸说过,云脊山里还有野人…那边看上去很久没人去了,我们不如算了吧?”
“是谁他妈说要找于颖的?要上电视的?你不敢你自己回去,我走了。”
杨旭热衷于一切能够显示自己勇气的冒险活动,于是率先走上了那座摇摇晃晃的木桥。
等他过去的时候,我还望着桥下的岩石和水花发呆。
金阳平时就是杨旭的小跟班,被杨旭教训了一番后有点羞愧,他又不想承认自己胆小,于是跟着杨旭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过去了,虽然中途一共停了两三次,且有两次都踩空到了铁链上,差点跌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桥下的水流速度好像加快了。
丁程宇对我说;
“走吧。”
我木然地踏上了桥,手抓着那根饱经风吹日晒和雨水洗礼的绳子。接触的瞬间,那令人不安的扎手的触感似乎刺激到了我,瞬间一些我努力想要忘记的回忆便浮现眼前。
那是大概一年半前。
叶梅刚到我家的时候,我爸我妈突发奇想,决定带我们这对久别重逢的亲姐弟出去旅游。我妈选来选去,选了国内最热门的旅游景点,“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我爸则选择了“漓江风光甲桂林”的漓江。我们这一家人,租了一个小竹筏,决心像一个一直以来其乐融融的家庭一样,进行一次欢声笑语的水上木筏之旅。
结果定好的行程,在出发前,我爸又去不了了。他接了个电话,说有要紧事,必须提前回去。于是乎,那一天的水上之旅,就只有我,我妈,和叶梅三个人。更奇葩的是,我妈也许是因为我爸的突然爽约,心生怀疑,认为他绝不是要回去谈生意这么简单,于是她也决定立刻跟随我爸的脚步,回石潭县城。
我妈认为我和叶梅两个人正好可以趁这次机会,增进一下感情,便让我们继续旅行,玩到早先决定的日期再回去。
于是我不得不和叶梅独处两天,我们得住在一间宾馆,一个房间,我们有至少五餐饭要在一张桌子上吃,我们不得不说话,不得不看着对方,不得不时时刻刻在一起。
我和叶梅两个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血脉相连的个体存在,即使我们如此的陌生,如此的疏离,如此的对对方一无所知。
漓江之行的前一晚,我妈从宾馆急匆匆地离开,她对叶梅说:
“照看好你弟弟。”
叶梅点了点头,我想开口和她说一句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