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莹莹一早把我叫了起来,电话那头的她听起来朝气蓬勃:“映真,咱们今天去古玩市场!”
我迷迷糊糊地问:“咱们不是约的下午吗?”
她说:“是啊,我就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下午见!”
然后她就利落地把电话挂断了。
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在困意全无的绝望中怀疑着人生。
工作日早晨睡不够,休息日早晨睡不着,这才是通往幸福的大道上最硌脚的碎石。
我妈端着饭碗从厨房走出来,问我:“你吃早饭不?”
我问:“妈,你给我带份儿没?”
我妈说:“我啥时候没给你带份儿,你太懒,也不起来吃。”
我说:“妈,像我这样的人,睡懒觉比吃早饭更重要,你能懂我吗?”
我妈翻了个大白眼,说:“你小心得结石。”
我有点儿不耐烦,说:“妈,我都奔三十的人了,你就别管我了,老也好,胖也好,得结石也好,当单身狗也好,放纵我吧!”
我妈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行行行,我不管你不管你!”
然后端了一杯蜂蜜水出来给我喝,一口水下肚,我的“起床气”全消了,真是神奇的蜂蜜水,神奇的母爱。
我眨巴眨巴眼睛对我妈说:“妈,要不你还是接着管我吧。”
我妈说:“这还用你说?只要我不死,你就别想胡闹。”
吃完早饭,我索性开始画图,设计我家的装修样式,既然手里的钱还不够换个房子,那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应该还够用,可是全无思路,到了快出门的时间,我一笔都没画出来。
莹莹开着一款红色的斯巴鲁来接我,我一出小区的门,她就探出头来向我招手,红唇红裙红指甲,我上车就夸她说:“你这红娘当的,真红!”
莹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平时也这样啊,你看我什么时候穿过黑白灰色的衣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灰T恤、黑裤子、白色帆布包,掉进人群里,都没人多看我一眼。
古玩市场就在商业街后身,一条有些破败的仿古一条街,莹莹打着她那把小花伞走在路上,连商铺里的狗都要驻足看上两眼。
我看了看破败的周围,忍不住问:“哎,这儿都破成这样了,还有人来买东西?”
莹莹说:“这地方轻易不来人,来人都是大客户。”她指了指一家卖手串的,“就他们家,成吨成吨地往外运手串,五块钱一斤,进了商场一串卖五十。”
我说:“你小点儿声,让人家听见。”
莹莹说:“没事儿,认识的,他们家还送过我一斤呢。”
我听后非常感叹,果然是街不可貌相。
我们到周书养的画室时,周书养正在教学生画国画,学生是一个高中生样子的女孩儿,头上扎马尾,裤子露膝盖。
他看见我们对我们微笑着说:“不好意思,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课了。”
莹莹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们随便看看。”
周书养又看着我说:“那儿有刚洗好的水果,吃吧。”
我说了声“谢谢”,就开始参观他的画室。
四五步就走完的地方,横横竖竖挂的全是他的画,中国画居多,油画也有一部分。
等那个女学生一下课,莹莹就跟周书养说:“这是吴映真,是个文艺女青年,你们好好聊聊!”
说完,莹莹又撑起她的小花伞。
我问:“莹莹你干啥去啊?”
莹莹说:“我跟我男朋友去吃寿喜烧,他在饭店等我呢。”
我说:“下午三点?”
她把我推到刚才那女孩子坐的位置上,说:“对呀,想吃就吃。”
周书养走到店里唯一的木质老柜子前拿出一包茶叶来,问我:“你喝茶吗?”
我点点头,发现他站起来有点儿矮,目测身高不到一米七,但“颜值”还可以,黑黑瘦瘦,穿格子衬衫。
他泡了一壶,倒了两杯,说:“我平时愿意喝茶。”
我尝了一口,问:“这是什么茶?”
他说:“绿茶,这个不错,是学生家长送的。”
我说:“哦。”
然后我们就再没什么话了,就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喝茶,我快喝没了,他就主动给我续上。
我说:“谢谢。”
他说:“不客气。”
茶杯很小,我很快又喝没了,他又给我续上。
我又说:“谢谢。”
他又说:“不客气。”
门口有棵槐树,树上有两只蝉,下午的天气燥热,蝉们就像是两个相声演员,斗嘴斗得正欢,而我和周书养,就像是茶馆里听相声的。
我曾经问过几个相亲的朋友,相亲的时候最怕什么,大部分女生都说,最怕“尬聊”,我也怕,但是我现在遇到了更怕的情况,就是连聊都不聊,只有尴尬。
有个人走了进来,看了一圈,询问一幅工笔孔雀的价格,周书养连站都没站起来,说完价格就低头继续喝茶了,那人在画前又看了看,问能不能再便宜点儿,这次周书养压根连话都没说,只是摇摇头,人家便走了。
我心想,好一个高傲的画家。
为了找点儿话题,我就借那只孔雀发挥一下,我问:“你这孔雀画得真漂亮。”
他点点头,好像我是个“迷妹”,说了一句毫无特色的赞美。
我又问:“你这孔雀怎么不开屏?”
他说:“我笔下的孔雀还没有遇到能让他开屏的雌孔雀呢。”
他这话说的,我没法接,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然后我们就又没话了。
我就继续听蝉叫,心里盘算着昨天让刘美娜浇湿的鞋子得让马琳帮我找个地方保养一下,也不知道保养这一双鞋得多少钱。这时候,周书养突然问我:“你喜欢看画展吗?”
我忙说:“喜欢呀,省美术馆的画展我几乎每场都不落。”
他点点头,说:“最近省美术馆马上要开始一个很不错的画展,叫卧游江山,听说有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我赶忙扮小学生,问:“我不是太懂这个,你能给我讲讲吗?”
我这句话就好像大坝上的闸,一开口,周书养的话就像泄洪一样来势凶猛、滔滔不绝。
他讲得确实精彩,让我心怀期待,临了问我一句:“怎么样,感兴趣吗?”
我心想,这是约我呢?
于是我说:“当然有兴趣啊!”
听我表态完,周书养竟然低下头继续喝他的茶去了。
我心想,这是等我约他呢?
我有点儿生气,话说到这份儿上居然戛然而止,就好像一直让我加速的短跑教练突然对我喊停,我这身体和情绪根本受不了,他这是相亲的态度吗?
我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看待相亲这件事儿的啊?”
没想到他说:“我从不相亲。”
我愣在那里。
他继续说:“都是好女孩儿主动来找我。”
我愣在那里。
他说:“就像你一样。”
我愣在那里。
他说:“你不是因为喜欢我的画才让莹莹带你来找我的吗?”
我张了张嘴,依然愣在那里。
周书养又在低头喝茶了,从从容容,慢慢悠悠。一只趾高气扬的大母鸡打破了我们的尴尬局面,她趾高气扬地溜达了进来,在屋子里“咕咕”了两声,又溜达出去。
我问:“这是谁家的鸡?”
周书养说:“隔壁十字绣家的,总来。”
我呵呵一笑,说:“骄傲得很呢,它以为它是孔雀吗?”
周书养没说话,他把脸埋在了小小的茶杯里,我突然反应过来我这句话的厉害,斜眼又看了看他,他有没有多心我不知道,但我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将茶水一饮而尽。
我站起来对他说:“我得走了。”
他也站了起来,问:“你去哪儿?莹莹说她一会儿会来接你。”
我说:“我得去上厕所了,喝了太多的茶水,你的画室没有厕所,不好意思。”
告别孔雀先生,我接到了马琳的电话,马琳说她又回到那家奢侈品店卖鞋子了,为了留住她,领导竟然给她升职加薪,其实想想做销售也不错,也算跟钱打交道,只要跟钱打交道,她就心情好。
我说:“你真是掉钱眼子里了。”
“没办法,金牛座。”她说,“我这次升店长就更忙了,没时间陪你玩儿了。”
我说:“就好像你以前天天陪我玩儿似的。”
她说:“我不能经常看着你,你自己也得长点心,别总给我姨添堵,有什么大事小情的,要及时和我汇报,听见没?”
我说:“巧了,刚好有一件事儿要向你汇报。”
我把刚才和孔雀先生的相亲经历和马琳汇报了一遍,陈述完事实我感叹道:“平心而论,其实我挺羡慕孔雀先生,能够保持骄傲,坚持理想,不像我,在钱不够和努力不够的面前,我挺敬佩他这种人,哎,你说如果和他一起生活,是不是也是理想主义的一种实现?”
马琳的笑声如同一颗炸雷:“你拉倒吧!你当初都没有选择那种生活,你现在能选择和选择那种生活的人一起生活?!
别开玩笑了!”
我说:“什么选择不选择的,听不懂!”
马琳轻蔑地说了一声:“傻子。”
我说:“你回去卖鞋正好,我那双在你店里买的高跟鞋得拿去保养一下。”
马琳问:“鞋子怎么了?”
我说:“不小心弄湿了,现在味儿挺大的。”
马琳说:“听你这么说,我怎么有点儿恶心呢,你踩到什么了?你要是踩到那什么了,你可千万别往我这儿送啊!”
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来话长,见面再和你细说吧。”
马琳说:“行,那你有时间来我店里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