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电话里请问两个字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像是预感到会是一通不寻常的来电,我打开了免提。
“桑”已经越来越像训练有素的集体。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我们大概已经对“桑”的精神达成了共识。于是,虽然开着免提,但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去催促电话那头的人。
那天,是近来难得的没有葬礼的所谓休息日。虽然与大的殡仪馆相比,我们的客人可以说少之又少,仍然是不起眼儿的虾兵蟹将。市面上也传言说我们是接尾单的散兵游将,那意思大概是说别家接不过来的才会来找我们。某种角度上说,嗯…竟然也不错…
那天,阿桑做了冷面,我们在底楼接待厅围坐着吃,那个冷面太好吃了,阿桑手擀的面,又细又有劲道,过完冰水加上雪梨丝和青瓜丝,再浇上阿桑特制的冰汤汁。酸酸甜甜的,感觉夏天一下子就凉下去好几度。什么?你问我一个美国人也爱吃中国面条吗?开玩笑,美食从不分国界,面条简直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这个冷面好吃到我们都专注地吃,间或提一句“下一次丧事,做给家属吃也很不错啊”之类的话,甚至没人有余力去开俞聪和阿桑的玩笑。
“班对”,我想起大学时班上的情侣,会被同学这样称呼。那么,俞聪和阿桑大概就是“馆对”,殡仪馆的一对!同班对一样,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会是我们的谈资呐。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接到了那个电话,大家都放下筷子停止咀嚼,给对方时间,让他/她能整理好情绪继续说下去。这是我们的所谓职业素养,要给家属留好整理情绪的时间。
像我们估计的那样,果然是家属的来电。过了两三分钟,我们大概听到电话那头有微弱抽泣和擦眼泪擤鼻涕的声音,然后是“磕”一声电话被放在桌上。又过了两三分钟,对方才重新拿起电话。
“喂?还在吗?”虽然最初的“请问”二字声音微弱犹豫不决,而且如果我没记错,大概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但重新接通的电话里,这个声音是位听起来非常坚定,像是做好了绝不会回头决定的女性。
“哦,是,在。”大概都像我一样在判断声音,所以还是俞聪第一个想起来去应答。
“请问是那个可以订制葬礼的殡仪馆吗?”
“请问”,因为她加了这两个字,我对她莫名产生好感。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在电话中会加上客气有礼貌词汇的人越来越少,丝毫不知道不尊重他人就是不尊重自己的道理。即使我一再被教育说要理解家属复杂的心情,还是会对有基本礼仪的来电充满好印象。
“是的,这里是可以定制葬礼的‘桑’,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您好,我想给我的儿子定制一场葬礼。”没有犹豫,也没有情绪的起伏,虽然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应该是一位非常果敢的母亲吧。
第二天,B女士和她的丈夫一起来到山上,为他们的儿子,一个仅仅十四岁的孩子,定制葬礼。
“医生已经发了病危通知单,大概就是在这几天了。”
“时间不确定的话…”青姐首先提出异议。
“我知道你们这里地方小没办法给留场地。所以专门来一趟跟你们商量。”
“不如先说说你们的想法,因为你们主动要做定制,我想知道具体想法。”俞聪想了想,这样回答她。
“他很喜欢打游戏,可以说是他唯一喜欢的事了。但我们一直限制他不让他玩。让他去学篮球学钢琴学英语学画画,”B女士扯出一丝苦笑,而她身边的丈夫始终一言不发、目光空洞,当B女士说到这里,丈夫已经无法自持,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姐受不了孩子就要走了的事实,”B女士看着丈夫的背影向我们解释。当然,并不不必向我们解释,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崩溃的家属。
“然而,我又何尝能接受呢。”B女士轻飘飘一句话,我们却都被触动,跟着叹息。
“总之,”几秒钟的时候,她就打起了精神,继续跟我们商议儿子的后事。
从小喜欢打游戏的这位十四岁的孩子,即将结束自己的一生。像这世上无数的城市儿童一样,父母竭尽所能为他提供最好的教育,学了各种技能特长,却唯独不许他打游戏。这成为B女士再也没机会弥补的遗憾。儿子被确诊白血病到收到病危通知单,不过半年。遗憾从此永远都是遗憾。
大概下午四点多他们下山,晚上八点多电话就打过来,让去接体。
以前学中文,有一个句子很美,叫“人有旦夕祸福”。如此美的句子所说的道理却极其残酷。真的就是旦夕之间,已经是生与死的界线。
瞿禾辛,2004~2018.。14岁亡故。
只有两天的时间,我们要做出一个可以让逝者感受到“玩游戏的快乐”的葬礼。这个光荣的任务主要落在了游戏玩家老齐的身上。号称很熟悉A市游戏动漫cosplay界的栗小可成为了他的助手。老齐开心得不得了,好像这是他离开“桑”之前最后的作品,当然也是与栗小可短暂的相伴。
没想到这两个人在一起工作起来,非常认真。栗小可也一反常态不再欺负老齐,真的有作为搭档的尊重在。前一段时间一直在神秘地东奔西跑的俞聪,跟着忙前忙后,看上去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喝了这碗汤,煲了很久。”
那天阿桑去给俞聪送汤的时候,我刚好看到。
“放了很多中药材?”
就连我都看得出来俞聪喝不下。
“很补的,你快喝啦。”
一个小时候我看着阿桑又把满满一碗汤端了回来。
“很过分哦,这么好的汤都不喝!”我逗阿桑。
“没啦,他应该不喜欢喝这些。但也不知道怎么样能给他补一下身体。”
阿桑这样回答我。
“要不要紧?回去休息好不好?”
“没事,去忙你的吧。”
这是我第二次目睹他们的相处。
“老大就是话很少哦?”当阿桑一扭头看到我的时候,我只好尴尬地圆场。
“他有很多心事吧,可能要慢慢来。”阿桑还是微笑着说。
那种微笑,总让我想到B女士,逝者瞿禾辛的妈妈。
瞿爸爸看上去比B女士软弱得多。通常人们总觉得女人依赖男人,男人是强壮坚韧的代表,然而事实上,每到关键时刻,女人却总是“母亲”的角色,被男人依靠,更有韧劲儿地顽强地撑着家。那位果敢的母亲,当儿子真正逝去的这几日,在人前一滴眼泪都没掉,丈夫永远在角落里抽烟落泪,她几乎凭一己之力在操持着后事。然而整个人看着每一天都会瘦一大圈。
对我们和场地搭建人员,她仍然抱持着优雅的礼貌,跟我们说话仍然是微笑着,就像阿桑提起俞聪那样微笑着,让人看了说不出的难过那种微笑。
当然,B女士也有自己情绪的出口,就是跟瞿爸爸发脾气。几乎每一天,我们都能听到她在不停地训斥那位先生。
葬礼开始了,被布置成《王者荣耀》游戏场景的灵堂,还请来了cos的少男少女。据说这是逝者生前偷着玩却总被妈妈发现没收手机的游戏。背景音乐是游戏的声音,来自于老齐现场的玩家演示。说实话这个声音在灵堂里,显得非常噪音。来悼念的亲戚也频频皱眉,然而B女士夫妇非常平静,像是为人父母,尽到了最后的责任。
然而他们哪里会想要这是最后一站呢。
“中年丧子,真是太残忍了。”青姐小声说。
我们也纷纷议论着。只有俞聪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其实我也并不想要这样的葬礼欸。”
“这是你妈妈特意为你准备的。”
“我知道啊。可是以后就不能做他们儿子了,其实我想最后能做一些他们高兴的事情。说起来,他们是还不赖的父母啦。”
“你很为他们考虑,是个好孩子。”
“为父母考虑就是好孩子吗?那你不是彻底的坏孩子?”
那之后的有一天,俞聪向我提起那个时间里,他潜意识中与逝者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