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醒来时，头一个进入视野的人是岑慕彬，他坐在病床边，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还算平静，但眉宇间含了一丝忧虑。知春抬手扯扯他衣袖，努力朝他笑。
“醒了？”他眉头略舒，也回以笑颜，却有些淡淡的。
想起出事经过，知春心里还是有些虚，毕竟当时她是和荣钧在一起，虽然很想知道荣钧有没有事，但直接问岑慕彬，她没这胆量。
“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那辆车，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就冲过来，我转身都来不及……没伤着别人吧？”
岑慕彬注视着她，语调缓慢：“你指荣钧？”
知春被点破，很尴尬，幸好岑慕彬神情并无异常，平静地说：“他没事，就是他送你上的医院。”
知春松了口气，笑容重回脸上：“那我呢，我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嗯。刚跟你的主治医生聊了几句。”岑慕彬顿一下，“车子不是正面撞到你，擦着你开过去，把你带倒在地上。摔倒时，你脑袋磕着路面，造成轻微脑震荡——头是不是有点昏？”
知春在枕头上动了动头颅，确实。
“可能还会有恶心、失眠等症状，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万幸，其他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没事了。”他口气平和专业。
得知自己没大碍，知春心情好了很多，跟他开玩笑：“岑医生，你平常和病人也是这么说话的？好严肃哦！”
岑慕彬扫她一眼，忽然朝她倾身过来，知春吓一跳，还以为他要跟自己亲热，可这间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呢！
正想推开他，岑慕彬却已经凑到她耳朵边，语气一下变得狠戾：“这次算了，下次再敢逞能，我不会饶你！”
说完，他又直起腰，恢复原来的坐姿，脸色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郁郁地压着了。
知春见他这样，反倒放了心，明白他不会再跟自己闹脾气。
她忍不住想解释：“是意外嘛！我们公司请客，我结了账出来晚了点儿，正碰上……”
“把嘴闭上，说话费神。”岑慕彬不想听，打断她，又给她掖了掖被子，“好好休息。”
知春在人民医院住了一周，来探望她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本公司的同事，还有昔日好友、同学，如今有了网络聊天工具，任谁出个什么事儿，一转眼就都知道了。
当然，来看她最勤快的非荣钧莫属。
他头一次来是在知春入院的第二天，上午来的，姚天若正在病房给知春摆弄午饭。
知春这一出事，老两口忙得不可开交，虽然一开始就分好工，由姚天若做饭带孩子，谢定安负责送饭，但姚天若又惦记女儿，也想时不时上医院看看，到了医院她又放不下小川，唯恐谢定安照顾不周，她又嫌老伴做的饭不可口，必得亲自下厨，于是最后就变成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谢定安则随时听命的乱套模式。
知春含糊地给母亲介绍：“这我同事。”
姚天若拖了张板凳过来，热情招呼荣钧坐。
荣钧谢过，又朝知春笑：“你吃饭真早。”
“我妈送得早，她还得赶回去照顾我儿子。”
姚天若说：“你爸喂饭一点不上心，孩子爱吃多少就多少，这哪儿成！会瘦掉的。”
知春转头向荣钧笑：“看吧，我妈就怕小孩子掉膘。”
荣钧不免歉疚：“谢小姐，真对不起……”
知春忙朝他使个眼色，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受伤和荣钧有关。
姚天若收拾好隔日留这儿的空碗具，用网兜一提，对知春说：“那我回去了。”又跟荣钧打招呼，“小荣你再坐会儿，我先走啦！”
荣钧忙欠身致意。
“你妈妈对你真好。”
“她就我一个孩子，从小就这样，我都结婚了还拿我当小孩——你呢，荣经理，你也是独子吧？”
“不，我还有个姐姐。”
知春一听就有点羡慕：“我也希望能有个哥哥姐姐呢，一儿一女多好啊，你爸妈福气真好。”
荣钧低下头：“我初中时，我爸就过世了。”
知春一听，顿时有点无措：“哦，这样啊……那你妈妈挺不容易的吧？”
荣钧笑了笑没回答，脸上重又浮起愧疚之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声对不起或是谢谢都没有分量……幸亏你没出什么大事，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
知春就怕他这样，忙打断他说：“不是说那人酒驾来着，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也是我自己没控制好，不怪你……当时没时间想太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车撞吧，那我成什么人了？！”
荣钧不吭声，脸上的愧色并未减少，片刻后又问：“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吗？”
他神色无比诚挚，知春想了想，反问：“如果你帮我做点什么，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嗯。”
“那就……帮我倒杯水吧。”
荣钧一愣，继而笑起来，眼里的凝重缓缓沉寂。
他连着三天来看知春，每次都给她带各种精致可口的小点心，也不久留，聊上一会儿就走了。
知春很想让他别来了，一是没必要，二来也怕哪天让岑慕彬撞见，八成又得发脾气——虽说这种可能性不大，他总是下了班才能来看知春，有时加班还来不了。
但知春不知道该怎么跟荣钧开口，她这辈子最怕的事就是让人下不来台，而且荣钧每次临别说的话好像都是最后一次来看自己，只不过第二天他又来了。荣钧第三次来病房，知春委婉地问他：“荣经理，你最近忙不忙？”
“还行，反正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债多了不愁。”
知春乘机道：“你那么忙，就用不着每天往我这儿跑了，我好得差不多了，医生说这周五就能出院。”
荣钧不以为意：“你不还在这儿住着么？我每天都有外出机会，顺道溜过来一趟，不费事。”
知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周四，荣钧又抽时间到医院，他没先去知春病房，而是直奔底楼的费用结算室。
知春入院时的手续是他一手操办的，还当场交了三千元医药费，得知知春即将出院，他想提前把费用结清——知春是为救他受的伤，医疗费用理应由他来出。
工作人员噼里啪啦敲了一通键盘后告诉他：“病人家属昨晚已经结清所有费用了。”
荣钧顿时着急：“这个钱本该我来交的，你能给他退回去么，我这马上就能跟你结算。”
“这是你和病人家属之间的事，你直接找他协商吧，我们医院可管不了。”
荣钧怏怏地上楼，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把钱留给知春。
知春住816病房，810房间和811房间当中隔着一道楼梯，荣钧走过楼梯口，抬眸时看见对面走廊窗边站着个高瘦的身影，穿一件盖过膝部的青灰色风衣，玉树临风，表情冰冷。
他脚步略滞，是岑慕彬。
知春出事那天，荣钧与他见过一面，在急救室外的走廊上，当时的情形杂乱而匆忙，荣钧如实向他坦白事故原委，岑慕彬听完后脸色沉郁，但没作任何表态，他礼貌地要求荣钧离开，语气克制。尽管心存忧虑，但荣钧别无选择。
那之后，他们没再打过照面。
岑慕彬早看见他了，把手上的烟在不锈钢垃圾桶表面揿灭，又随手丢进桶内，他侧过身，直视荣钧，等他走近。
荣钧调匀呼吸迎上去：“你好，岑医生。”
岑慕彬直言不讳：“我在等你。”
“有事？”荣钧下意识地挺直腰杆。
岑慕彬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去。
“我太太入院时你垫付的三千块，全在这里，你收好。”
荣钧一听，伸出去的手立刻又缩回：“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费用，包括后期的治疗费也该由我来付。”
“没必要。”岑慕彬神色淡然，“我了解我太太，无论当时涉险的人是谁，她都会出手相救。”
他眼睛微微眯了下，又补充一句：“她不是只针对你。”
“我明白。”荣钧用力抿唇，一脸坚持，“但对我来说，如果没有她，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我，也许……”
岑慕彬有点不耐地打断他：“我也不想她躺在病床上，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不能改变。”他双眸紧锁在荣钧脸上，“现在她没事了，你用不着一趟趟往这儿跑。”
他嗓音不高，但话中带刺，让人不舒服。
“岑先生，我想你误会了……”
“不管我有没有误会，你要清楚，她是我太太，我不想看见别的男人围着她打转。”
荣钧静默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沉稳：“我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眼里没有慌乱，这才是让岑慕彬觉得危险的地方——这种人看似谦逊平和，然而一旦有了目标，会牢牢咬住，志在必得。
岑慕彬短促一笑：“这个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笑容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就你和她？还有，你在对她说什么，居然投入到有车子往身上撞都感觉不到？！”
荣钧沉默，他本可以喝醉为借口，但他没有。
岑慕彬略微放缓语气：“也许是我武断了，但我宁愿在事情发生之前解决，而不是出了问题再考虑怎么办——等你将来有了太太，会明白我今天的感受。”
他走近两步，把装钱的信封塞到荣钧手里，又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连声再见都不说，转身就往知春病房走。
荣钧低头瞧一眼信封，又抬头看看岑慕彬的背影，嘴巴使劲朝一边努，脑子里有些茫然，与此同时，竟还有种难以言说的解脱。
知春出院后，一切回归正常。不过令她纳闷的是，荣钧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来找过她，当然这局面对她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荣钧如果再接近自己，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知春一直怀疑岑慕彬曾经找荣钧谈过话，虽说他在手外科工作，但人民医院认识的同行也不少。住院第四天，他忽然上午跑来病房就已经让知春意外了，中间接了个电话又出去了一段时间，形迹更是可疑，而此后荣钧就再没来医院看过自己。
知春几次旁敲侧击，但什么都没问出来。她别的不担心，就怕岑慕彬说话不客气——他对身边的人尚且时不时要刺两句，更别提是对他讨厌的人了。
这事过去三个月后，知春有天到一家叫通嘉的供应商公司去审核流程，坐在二楼全透明玻璃墙的会客室里，一低头就能瞟见楼下的动静。
荣钧带着两名工程师随公司接待员往楼梯上走，步履稳健，笑容自信。
知春早就看见他了，不过没出去与他打招呼，大家都有公务在身，都很忙嘛！
这样挺好，换了谁她都会是这个态度。
一边想着，她一边把视线调转到电脑屏上，很快思路就被重新拽回那堆复杂到像乱麻绳一样的流程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