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慕彬很喜欢给知春挑衣服，早几年，知春的衣服差不多都是他给选的，他偏好给知春买嫩色、简洁的款式——就像她参加启亚晚宴时穿的那条连衣裙，导致身边老有人误解她的年龄，以为她还是个学生。重返工作环境后，知春特意自己挑了些较为老成的职业装，努力打扮得成熟稳重些，尽管岑慕彬对此时有微词。
这一回淘衣服，两人又是各持己见，知春依旧照自己的标准买，岑慕彬又硬塞给她几件他喜欢的。
“买了我也没机会穿。”知春嘟哝。
“假期穿，穿给我一个人看。”他神情满足。
天热，两人就在购物商厦里找了家有上海特色的餐馆吃午饭，进门时，恰好撞见荣钧从里面出来，面对面碰个正着。
知春看见他，难免惊诧：“呀，好巧！荣经理，你也在这儿吃饭？”
荣钧也笑着与她打了招呼，又解释说：“跟兄弟们喝庆功宴呢——是巧，昨天才见过面。”
他看了眼知春身旁的岑慕彬，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不知怎么的，荣钧心里涌起一丝失落，面上仍是落落大方的。
“这位是你先生？”
“啊，对。”知春忙给两人作介绍。
出于礼貌，荣钧主动向岑慕彬伸出手，岑慕彬顿了一下，才不情不愿与他握了握，很快就松开。
荣钧跟岑慕彬客套：“这次能把林格签下来，你太太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岑慕彬敷衍说：“这是她分内事。”
“你太太，”荣钧笑着扫了知春一眼，“很善良，工作上又有耐心，还这么漂亮……岑先生好福气。”
知春了解岑慕彬的脾气，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有点意外荣钧会这么说，也许又喝了点酒，她偷偷瞄一眼岑慕彬，果然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看，本就稀薄的笑容更是跑得一干二净。
她急着想结束这不尴不尬的谈话，忙说：“荣经理，那我们先……”
不等知春说完，岑慕彬的胳膊已搭到她肩上，他口气还算礼貌：“这家店太挤了，咱们换一家——荣先生，你慢用，我们先走。”
换了家粤菜馆吃饭，岑慕彬忽然变得沉默，知春能猜出他在想什么，虽说自己心里没鬼，总还是有点虚，饭桌上殷勤伺候着。
喝汤时，岑慕彬双眉紧蹙，终于开了口：“你说要作媒，就是给他？”
知春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他主动找你要求的？”口吻极冷。
知春忙摇头：“不是！他完全没这个意思，是刘丽硬要……”
岑慕彬冷哼一声：“他的确没这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
知春一听便有点不悦：“你这话什么意思？”
岑慕彬扯起嘴角，语气充满嘲讽：“你太太很善良，又有耐心，还这么漂亮——你应该问问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知春辩解：“人家随口一说你就当真，那以前别人也这么夸过我呀，你又不是没听到过……”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是荣钧看知春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岑慕彬熟悉那种气息，微妙而且危险。
知春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是你想多了，我和荣经理只是公事上的合作关系，他人其实挺好的，说话做事都有分寸……”
岑慕彬再也耐不住，把汤勺往盘子里一撂，哐啷一声脆响，唬得知春脸都白了。他挺腰往椅背上一靠，双眸冷冷盯着知春，却又好似随时会喷出火来。
“有分寸？！有分寸就不会当着我的面跟你眉来眼去！不知道你是我太太？”
“我什么时候跟他眉来眼去了？！”知春气得眼圈一下就红了，又实在抹不下面子跟他在大庭广众下吵，咬牙低语：“你简直不可理喻！”
从饭馆回到家，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一个窝房间，一个窝书房，冷战上了。
姚天若打电话过来，让他俩去吃晚饭，知春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答应了，她得把小川接回来，今晚她陪儿子，让岑慕彬一个人睡去吧。
上午谢定安带小川去水族馆玩了一趟，小川这下更喜欢江河湖海了，原来水里除了有船，还有好多鱼类。
“妈妈，我明天还去水族馆玩！”
知春说：“好，妈妈明天带你去。”
“不！我要外公带我去！外公什么都懂，妈妈你懂吗？”
知春一下子噎住。
姚天若笑道：“今天晚上还是让小川住我们这儿吧，本来就答应他了的，也省得你们两头跑，小岑明天还得上班吧？小川回去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岑慕彬忙点头：“是啊，妈——知春，就让小川住爸爸妈妈这儿吧。”
知春郁闷不语，看来孤立岑慕彬的计划泡汤了。
澡洗得差不多时，知春关掉花洒龙头，推开玻璃门，正要去拿架子上的毛巾，岑慕彬闪身进来，知春只当没看见，取了毛巾自顾自擦身上的水。
岑慕彬脱了衣服，硬是挤进狭窄的淋浴房，脸上那层冰早化了，向日葵般盯着知春，口气更是柔和得没边：“轮到我洗了吧，帮我擦背好不好？”
“自己擦！”知春没好气。
岑慕彬躬下身，用额头去顶知春的脑门想跟她亲热，知春左躲右闪，就是不让他得逞，他便干脆捧住她的脸，迫使她面对自己。
“还在生气？好吧，我道歉。”
知春垂着眼帘，气咻咻地说：“你道什么歉呢！你又没错，你不是永远正确的吗？”
“我当然有错，”岑慕彬语气温柔而真诚，“我不该不相信老婆——不信老婆我还能信谁？”
知春眼圈一红，抽了抽鼻子：“每次都这样，你……”
不等她把话说完，岑慕彬的脑袋已经压下来，缠缠绵绵地吻她。
一吻方休，知春的心早软了，脸上还是余怨未消：“你心眼这么窄，我以后还怎么在外面做事？幸亏人家不知道，否则不是要笑话死，有你这么自作多情的嘛！”
岑慕彬扳住她的脸，不说话，只一味笑，嘴角使劲向两边扯，笑容怪异，知春受不了，皱眉：“干什么贼兮兮的？”
“没看出来？我在和你一笑泯恩仇啊！”
知春绷不住，终于扑哧笑出来，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岑慕彬搂住她，忽然轻叹了口气：“夫妻吵吵架也不是坏事，太恩爱了……连老天都会妒忌。”
知春明白，他是又想起父母了，心头涌起怜惜，最后一丝怨怼也跑得无影无踪，她踮起脚尖，主动亲了亲岑慕彬：“别多想，一会儿我陪你看电影。”
她正要出去，岑慕彬拉住她不放：“陪我一起洗。”
“可我洗过了呀！”
“再洗一遍。”
“……”
一个澡洗得知春腰酸背痛，躺床上后根本不想动唤，岑慕彬收拾完工作资料回到房间，知春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
他轻揉知春的脸：“怎么这么早就睡？”
“累死了。”知春侧身对他，含糊嘟哝了句。
岑慕彬没再折腾她。知春弓着身，像只慵懒的虾，他凑上去，摆出与她一样的姿势，严丝密缝贴着知春，又伸手圈住她。
“真想不明白。”他低语。
知春有气无力问：“怎么了？”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
知春闭着眼睛，莞尔：“……一定是你上辈子欠了我的。”
她感觉岑慕彬的胳膊又加大了点力，把她搂得更紧了。
刘丽一早又跑来找知春打听情况，经过岑慕彬一番折腾，知春对这事更不热心了，只说摸不透荣钧的意思，任凭刘丽怎么撺掇鼓劲儿，她就是不上钩，只淡淡地敷衍。
启亚派来装软件的工程师都是新面孔，荣钧果然退居二线，很少来公司，即使来过知春也不知道，因为她一次都没碰到过。遇到操作问题，她也从没给荣钧打过电话，宁愿找工程师，工程师搞不定自然会找他。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新系统终于上了轨道，启亚的人功德圆满，准备撤了，临别自然免不了又聚在一起吃顿饭，这回是知春公司作东，相关人员都得作陪。
宴会设在中午，久未露面的荣钧也来了，席间还是那么谦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刘丽因为介绍的事没成，存心为难他，连着敬了他两杯白酒，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荣钧眉头都不皱地灌了下去。
知春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但为免生枝节，她没再站起来维护荣钧。
一顿饭吃到下午两点，大伙儿还得赶回去接着上班，散席后三三两两全跑了。知春负责结账，又落在后面。
结完帐下楼，看见荣钧站在酒店门口，她心里本能地一紧，但也没法避而不见，清清嗓子，迈步过去。
荣钧仿佛有感应，在她走近的一瞬间回过头来，他喝了很多酒，此刻脸红得像柿子。
知春笑问：“你那些工程师呢，怎么把你一人丢这儿了？”
“我让他们先走了。”荣钧直截了当，“我在等你。”
知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但不露声色：“有事吗？”
“嗯，想……跟你聊两句。”
知春镇定地说：“我得赶回公司上班，要不然，咱们边走边说？”
饭店门口这条路不开阔，路两旁停了好多车，仅留中间两条窄窄的车道供来往车辆行驶，人行道上也摆满各种杂物，行人不得不绕至机动车道去避让通过，快速行驶的车子不断从身旁擦过，惊险时有发生。
荣钧脚步不太稳当，知春想让他走在靠人行道这边，但他很有绅士风度，不肯让知春冒险。
“这地方的交通也该有人管管了，乱成这样！”知春抱怨着，又转头看一眼荣钧，“荣经理，你很久没来我们公司了，是不是接了新项目？”
荣钧点头：“我的工作就是游说各种潜在客户尽早跟我们签单，一旦合同定下来，我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不过照说还得经常来跑动跑动……不去你们公司，是怕碰见刘姐。”
知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一松，笑容也甜美了几分：“难怪她今天抓着你灌酒。”
荣钧歉然笑笑：“本想听你的，去见个面也没什么，可后来再一想，也许时机不太合适。”
“为什么？”
荣钧没回答，忽然转了个话题：“那天碰见你和你先生，我是不是说话有点唐突？”
知春怔了一下，努力保持正常的微笑：“没有啊！不是挺好的？”
“你先生……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他没不高兴，他是医生，平时严肃惯了。”她背起手，装出一副轻松相，调侃说，“荣经理，想不到你这么敏感。”
荣钧似乎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笑笑说：“也许吧，天天琢磨客户，难免有点职业病。”
马上就到路口了，分手在即，荣钧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知春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要和自己说，但基本可以肯定都跟工作没关系。
“谢小姐，我很高兴没给你惹麻烦……”荣钧侧首瞥了她一眼，又猝然垂眸，“那天之后，其实我一直担心……”
他脑子里忽然很乱，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也许是酒精在起作用。
知春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从荣钧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已经猜到了一点，她并不讨厌荣钧，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没办法回头。她朝道路两边看了看，以分散一些不安情绪，然后就打算与荣钧告别了。
“荣经理，你没必要放心上，时间不早了，我该……”
视野边界，有道黑影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伴随着汽车引擎狂躁的轰鸣声，而荣钧仍站在马路外侧，怔怔地望着知春，她悚然转眸，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疯了似的朝他们冲过来，知春连提醒荣钧的时间都没有，完全是出于本能，她伸手将荣钧用力拉向自己这边，几乎是在同时，轿车直扑了过来……
荣钧被甩在一辆路边车上，混沌的脑子里多少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他抓狂地扭头看时，却见知春躺在离自己三米远的道旁，一动不动，围观的路人则越来越多。
荣钧跌跌撞撞跑过去，扒开人群，蹲下身，焦灼呼喊：“谢小姐！谢小姐你醒醒！谢知春！知春……”
他仰起脸，明明是炎热的大夏天，天空却仿佛有块铅沉沉压下来。他吃力地将知春抱起，冲围观的人吼：“让一让！快给我叫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