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完全没有提防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她呆若木鸡，连抵抗都不会，只是傻傻地任对方予取予求，而她也没能清醒多久，陌生的异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知春分辨不出这味道究竟来自何处，脑子里却奇异地联想到雨后的森林，湿润清新，与初夏的芬芳融汇在一起，彻底抹去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不知过了多久，岑慕彬终于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吻，捧在她双颊上的手却并未松开，他专注地凝视知春，眼中柔情肆溢，莫名使人心碎。
知春依然昏沉沉的，可忽然之间，她觉得鼻子发酸——虽然岑慕彬一句话都没说，可她发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分散的理智渐渐回归，知春猝然转眸，用力挣脱岑慕彬的掌控。她很快找到自己的书包，一把抓在手里，忍住哽咽抛下一句：“以后别再来找我！”便头也不回急奔了出去。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书声朗朗中，老师走向教室后面的某张课桌，惊着了一位正埋头看闲书的男生，书没来得及藏好，就被老师收走了，大家也不读书了，窃笑着扭头看好戏。
“《侠客行》，金庸著……”老师对着书的封面念念有词，“这位同学，你蛮认真的嘛，上课还自备教材？”
“这是名著……”男生嘟哝着自辨。
同学们哈哈大笑。
笑声中，知春的目光投向对角线上的林媛，她也在笑，但笑容牵强，缺乏过去那种阳光般的灿烂，反而有点冷冷的。
知春感到一阵难过。
林媛已经好几天不跟她说话了，她们从谁也拆不开的铁搭档一下子成了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陌路人。知春现在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那感觉，真是凄凄惨惨切切。
两人感情浓厚时，连退休后的日子都规划到了一起，好像没什么能阻隔她们之间的友谊，但知春现在明白了，要破坏女孩间的友情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在两人中间安插进一个男生就够了。
晚饭后，知春没有立刻回宿舍，漫无目的在校园里散着步，徒劳地思索有什么解救困境的方法。
她的思绪却时常会走偏，明明是围绕正题想的，走着走着，岑慕彬的身影忽然会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姿态强行杀入脑海，简直赶都赶不走，知春的心更乱了。
经过体育馆时，迎面撞上杨宇他们，毕卓和李南星也在，四个都是男生。
“谢知春！”杨宇远远看见是她，眼睛立刻一亮，赶上来跟她打招呼，“我们正要去打乒乓，你要不要一起来？”
知春没什么兴趣，笑着摇了摇头。
李南星走过来问：“林媛呢？你俩不是老在一块儿的？”
知春一听更难受了，嗫嚅着答不上来。
毕卓这会儿也比上次见面有分寸多了，含笑向她发出邀请：“我们今天租了两张桌子，可才去四个人，有点浪费，你如果没课，跟我们一块儿玩玩去！”
知春有点心动：“可我没怎么打过，水平很烂，你们肯定不愿意跟我打。”
毕卓笑道：“我水平也不好，我陪你打。”
杨宇在旁边插嘴：“谢知春，我乒乓球打得还行，可以教你两招。”
知春见他们如此热情，又想着回宿舍也是发呆，这两天她根本没心思干别的事，真不如去运动运动，便没再矜持。
进场馆的路上，毕卓故意走在知春身边，低声说：“上次在小峰饭店，我误会你了，不好意思啊！”
知春听了，心头倏然一跳，勉强笑笑，没搭话。
进了球室，知春坚持让他们先打，自己在旁边观摩。
毕卓和杨宇先过招，结果两人打得差点翻脸，主要是杨宇下手太狠了，把毕卓抽得狼狈不堪，他心里窝火，又碍于面子不好发作，半开玩笑说：“哥们儿，练个手而已，你至于这么狠么！”
崽崽在另一张桌子边玩，不过对这厢的局势洞若观火，忍不住笑着插嘴：“你也不看看今天有谁在！”
知春一下就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但明白了也只能装傻。
不多会儿，毕卓就郁闷地扔下球拍，买饮料去了。杨宇则微笑着把知春哄上台，开始手把手教她。
知春也不是一点不会，但水平跟杨宇比，确实差着好几条街。杨宇很耐心地教她，条理清晰，态度温柔，时不时还会幽默几句，知春渐渐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其实比毕卓有意思多了。
球桌边的人渐渐多起来，知春也打累了，便决定告辞，杨宇不顾众人玩笑，坚持要送她回去。
路上，两人延续着球桌上的轻松气氛，边走边散漫地瞎聊，知春没想到杨宇很能逗人开心，她笑了好多次，郁闷的心情也有所好转。
走到离宿舍不远的小树林边，知春无意间抬头望了眼夜空，一轮弯月斜扣在半空，四周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唯有成片的树木在路灯光下微微晃动。
杨宇忽然放低了嗓音道：“知春，你以前说过，想让我念德语给你听。”
“嗯？”知春呆呆地转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杨宇就已经开始朗诵开了：
“Herr：esist Zeit.Der Sommer war sehrgro?.
Leg deinen Schatten auf die Sonnenuhren,
und auf den Fluren la? die Winde los.
Befiehl den letzten Früchten voll zu sein;
gieb ihnen noch zwei südlichere Tage,
dr?nge sie zur Vollendung hin undjage
die letzte Sü?e in den schweren Wein.
Wer jetzt kein Haus hat,baut sich keinesmehr.
Wer jetzt allein ist,wird es lange bleiben,
wird wachen,lesen,lange Briefe schreiben
und wird in den Alleen hin und her
unruhig wandern,wenn die Bl?tter treiben.”
知春还是第一回碰到别人当着自己的面这么大张旗鼓朗诵，一开始有点发窘，但杨宇低沉的嗓音很有磁性，语调舒缓，不疾不徐，知春虽然听不懂，却也能感觉出其中的韵律之美。
杨宇朗诵完毕，没有立刻说话，那一个个德文字符仿佛还萦绕在空气里，久久挥之不去。
此时的知春已完全被他动人的音色和自信的腔调征服，内心觉得很震撼。
“这是……一首诗？”她小心翼翼地猜测。
“对，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秋日》。”
“真好听。”知春由衷赞叹。
杨宇在一株乌桕树下停住脚步，碧油油的心形树叶在他脸上落下一点点斑影，而他面庞上挂满了真诚。
“我知道你会喜欢，这首德语诗，我挑了很久。”杨宇轻声说，“不过最重要的那句话，我想用中文来说——谢知春，我喜欢你。”
他嗓音低颤，但口齿清晰地叫人无从逃避。
知春完全不知所措，幸好夜色掩去了两人共有的紧张与尴尬。她暗想，自己真该去算算命，是不是今年特别犯桃花。
走到这一步，杨宇彻底豁出去了，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到知春手上，电影票有点皱巴巴的，显然躺在他口袋里很长时间了。
“这是星期五晚上的电影，在咱们学校礼堂——本来还想着要怎么交给你，没想到我运气很好——如果你愿意接受，星期五晚上六点半，我在礼堂门口等你……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你不来也没关系，以后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我也……还可以教你打乒乓。”
“秋日
——奥地利，里尔克，译文：北岛
主啊，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知春靠在图书馆书架旁的白墙上，掌心托着本欧洲诗人选集，她翻遍了整个诗文区，终于找到了《秋日》的中文版本。
她低声念诵，咀嚼每一个字蕴含的芬芳。
如果杨宇选的是一首爱情诗，知春可能会反感；如果杨宇表白后立刻要她作出回应，知春同样可能反感。但杨宇是聪明的，也很绅士，他不死缠烂打，而是把选择权交到知春手里。
知春的心剧烈摇摆着，她承认杨宇撼动了她内心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她曾经和林媛讨论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中，男主一无所有，却击败一位有钱的公子，最终赢得了女主的爱情，林媛对此很不理解，知春便向她解释：“他是很穷，可他给丽莎的是他的全部。”
知春当然不是一点都不在乎男生的容貌，但和容貌相比，她更看重对方的真心。知春外表虽然柔和憨厚，心思却也是细密的，而杨宇对她的点点用心，她并非毫无感知。
如果没有岑慕彬，知春也许已经决定接受他了……
可为什么她作决定要受岑慕彬的干扰呢？
知春嘴唇用力一抿，把手边的其他几本书全都塞回书架上，捧着那本诗人选集走向出入口。
晴朗的午后，知春在楼顶天台晾衣服，林媛走上来，知春听到脚步声，向身后扫了一眼，没吭声，以往都是她主动跟林媛打招呼，可林媛理都不理她，知春决定不再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很久没跟知春说话了，林媛的嗓子眼像生了锈，清了半天才开得了口。
“知春，听说杨宇在追你？”
“嗯。”知春抖开一件湿漉漉的衬衫，往衣架上挂。
“他请你看电影，你答应他了？”
“对。”
知春本打算到星期五晚上直接去礼堂门口，谁知某天上课路上遇到杨宇和毕卓等人，那几个男生拼命涮杨宇，知春看不过去，索性把话摊开，结果一下子炸了锅。
得到肯定答复后，林媛更纠结了，她靠近知春一些，口气也软下来。
“知春，你想清楚了？感情不是游戏，可以推翻了重来，杨宇他对你是很认真的。”
“我知道，我对他也是认真的啊！”知春停下来，想了想说，“和杨宇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他跟……毕卓不一样，如果找毕卓那样的男朋友，我会老是担心他哪天跟别的女生跑了，给我来个晴天霹雳什么的。”
“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好好想想，杨宇真的适合你吗？”
“我觉得他挺好的，聪明、稳重，对女生细心体贴——我受伤那次，他跑前跑后一点怨言都没有。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就是得找个能哄自己高兴的吗？”
林媛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迷茫：“你说，找男朋友到底是该找个自己喜欢的呢，还是找个喜欢自己的？”
“每个人的标准都不一样吧，我反正想找个对我特别好，最关键是能对我一心一意的人。”
“可杨宇不见得是最好的人选。知春，你没必要这么快下决定……其实你在男生那里挺受欢迎的，杨宇就不说了，至于毕卓，如果不是杨宇先出手的话，他说不定也会……”
知春笑笑，不接茬。
林媛兜来转去，终于忍不住了：“知春，你这么做，不会是因为我吧？其实，我早就知道，岑医生他喜欢……”
知春飞快打断她：“和你没关系，我是为我自己……突然很想尝尝谈恋爱的滋味。”
林媛半张着嘴，表情尴尬，说不下去了。
知春晾完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看到林媛那纠结的表情，她忽然调皮地眨了下眼睛，一把抱住林媛。
“林媛，咱们和好吧，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你不理我，我特别特别难受？”
知春说着，忽然流下泪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委屈。
“我也是。”林媛回抱住她，低声说，“对不起，知春，我脾气太臭了，而且……太自私。”
知春脸上挂着泪笑起来，友谊重新回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又踏实了，虽然这踏实之中，还有一丝隐隐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识的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