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消失了许久的白空念第一次出现在学校。
用引起了轰动这种说法或许太夸张了些，但是因为最近流传甚广的那些新闻，身为热门话题主人公的他也着实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虽然还没过分到直接冲到他面前问东问西的地步，但是从自己离开停车场起，一直到走进教学楼去往自己办公室的途中，见到他的大部分人都会将疑惑及好奇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在与他双目相接之后却又迅速移开视线，接着便与身旁的人交头低语起来。他们谈论的内容是什么，他大概可以猜到。
生平头一次，他感觉自己不是到了学校，而是错进了隔壁动物园饲养珍禽异兽的笼子。原本熟悉的师生们也都变成了前来免费参观的游客。
好不容易度过从停车场走到办公室的这三分钟路程，白空念刚走到门口，隔壁办公室的门也同时被推开，艺院一位教艺术理论的老师走了出来，正好与白空念打了个照面。
“你好，周老师。”他礼貌地向对方问好。
“啊啊，白老师你回来啦。”女老师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有些闪烁不定，但还算是客气地回应了他。不过她转身离开时的脚步相比平时却迅速了许多。
白空念沉下眸子，握住面前的门把轻轻一拧，然后走进了久违的这间办公室。
“喔，阿念，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办公椅轻轻一晃，懒洋洋坐在那上面的庄正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用跟平常一样嫌弃的口气对他说道。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帮你搞定了多少无聊的报告？你的椅子之前坏了我帮你报修了，但是没修好所以先换了把新的，你将就着用吧。哦，对了，还有放在你桌上的那些，都是本学期学生会干部们参加辩论赛赢的奖品，说是你这家伙以前常常指导他们所以奖品也有你的一份，我就给你放在那儿了……”庄正喋喋不休地对他说着这些零碎的事。
“真是麻烦你了。”白空念抿了抿嘴角，听起来不怎么诚恳地对庄正感谢道。他像平常一样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虽然之前习惯使用的那张椅子已经换了，但是这个位置本身便令他感到熟悉与安心。
庄正完全不给他再继续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似的来了一番：“还有件事，五分钟前，副院长打过电话来说是要私底下开个协商会什么的，让我通知你一来学校就马上过去，还要我半小时后再去找他。真是的，又不是小学生，开会还得一个个分开谈心……”
“我知道了。”刚坐下还不到一分钟，他又得从椅子里站起来，“那我先过去了。”
在走出办公室前，白空念依稀听到身后传来庄正那依旧像是在抱怨的声音：“喂，下班之后，我们去个能好好喝啤酒的地方吧。”
“嗯。”他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好友，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应道。
在听到高砂大呼小叫传达白老师已经回学校的消息后，方瞭想都没想就冲出了画室。但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另一层楼他的办公室门前的时候，却只看见了那人匆匆左转，走下楼梯的背影。
“白老师……”方瞭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视线紧紧盯着他穿着灰色西服的背部，却终究没有继续追上去。
“不然，就在这里等等他吧。”她背靠着走廊的墙壁，缓缓滑下身子缩成一团，蹲在了地上。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办公室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走出来的庄正也沿着白空念的方向下了楼。
躲在另一边墙壁遮掩后的方瞭看着他走远，默默地松了口气。
距庄正离开之后没过多长时间，白空念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他不紧不慢地从走廊另一头向办公室走去。然而中途，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惊讶地抬眼望着本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那个人。
“白老师。”方瞭从躲藏的墙后阴影中走了出来，来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那个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眼神令她感觉格外陌生。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淡。
没有第一次上课抽问她时的故意挑衅，没有指责她逃避弹琴时的咄咄逼人，没有在天台上和她交换电话号码时的得意，没有在三重奏结束后给她买牛奶时的轻松，没有安慰哭泣着画画的她时的温柔。
什么都没有。
她感觉这一切都变得太奇怪了。
没有得到她的回答，白空念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偏过头，继续朝办公室走去，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又用那种冷冽的口吻问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画室上课吗？”
“我……”方瞭顿了一下，忙转过身追着白空念跑到办公室门前，却又再次踌躇着停下脚步，“因为暑假之后就一直没见到您，刚才听说您回学校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这跟你没有关系。回去上课吧。”白空念背对着她，拿出钥匙塞进办公室大门的锁孔里，然而却没能顺利打开门。然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拿错了钥匙。
三年里，这还是第一次。
他近乎狼狈地抽出钥匙，接着开始急躁地在自己众多的钥匙中寻找正确的那把。可是为什么他会如此紧张？就像他口不择言地说出了什么完全错误的话一样。
“我有很多事要忙，你快点回去上课。”匆匆扔下这句有些严厉的话，他终于拧开了办公室的门，接着便像是逃也似地走了进去。
大门迅速地在身后合上，发出令他心头一颤的响声。
他背靠着门板，如同获释一般轻轻地松了口气。
但是心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却并没有变得更轻松一点。
方瞭站在那扇紧闭的大门前，整个人已经因为白空念怪异的态度而彻底呆在那里，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切都变得太奇怪了。
因为一早就已经和郁殷童约好了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要去商业街那家小餐馆吃砂锅米线，所以下课后方瞭专门去表演系那边接她一起出来。此时正是下课后校园的人潮高峰期，校门口已经彻底被学生们拥堵住，为了不被别人挤散，个子小小的郁殷童便紧紧搂住方瞭的手。
“上次试戏的时候那个导演给了我个剧本，要我用哭、笑、哭笑不得、又哭又笑四种表情来演一个被皇上打入冷宫的坏女人，我只能说看到这个题目后我整个人的表情就是对‘哭笑不得’这四个字最好的诠释……结果他说我太年轻了演得还不够坏，啊啊啊，真是的！喂，阿瞭，你有在听吗？”边走边像荡秋千一样使劲晃着方瞭的胳膊，郁殷童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抱怨起来。
“啊啊，什么？坏女人是吗？”正处于意识混沌中的方瞭其实并没有认真地听郁殷童说的话，只能凭记忆随便抓了一个关键词出来应付她。
“真是的！怎么连阿瞭你也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啊！”郁殷童不满地看着她。
方瞭垂下眼，却意外地并未反驳。她至今都还沉浸在因为白空念的古怪态度而产生的沮丧中，光是要维持自己继续日常生活的动力就已经花掉她大半部分的力气了，她现在真的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来和朋友聊天谈笑。
“我说，你今天好像真的有点奇怪。难道是因为那个人回来了……”郁殷童的声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然而方瞭还没来得及去细想郁殷童的话，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便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
“抱歉打搅了你们的谈话，你……就是方瞭对吗？”
拥挤的人群间，不知什么时候这个高大的男人走到了她们的身边，微微低下头笑着看向方瞭的脸，然后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请问你是哪位？”方瞭怀疑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并不露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了郁殷童的身前。
男人看起来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个子很高，身材也颇为健壮，黑色长发凌乱地垂在肩头，满脸的胡子拉碴，身上的外套也胡乱耷拉着，但却意外地并未给人邋遢的感觉。
只是，他看人的那双眼睛，黝黑暗沉，一丝笑意也没能渗透其中，因此略显阴鸷。
“别这么紧张嘛，我没有想要搭讪你们的意思，虽然现在这种状态看起来是有点像啦，不过……”男人似乎拼命忍着笑，接着又挠挠头发，无奈地向她们解释起来，“其实我过来是想把这东西交给你。”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叠薄薄的纸片递到方瞭眼前，硬塞到她手里：“我跟你喜欢得不得了的白老师是从小一起玩的好朋友，这些东西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吧，可都是他亲笔写的珍贵的礼物噢。”
听他说完这句“你喜欢得不得了的白老师”，方瞭的脸色唰一下全白了。而男人兴致勃勃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抬起手试图摸摸她的脑袋表示亲切。
方瞭自己都还没顾得上躲闪，他却主动停下了动作，最终，也只是缩回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再见，方瞭，还有这边的小姑娘，那个导演说得对，演坏人的话你的确年轻漂亮得过头了。”男人一边这么轻松地说着，一边转身融进四周的人潮中。
“啊，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白止。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你可以这么叫我。”男人的最后一句话还没有从她们耳边消散，他的身影却已经彻底不见踪迹。
尚未回过神来的方瞭和郁殷童只能就这样眼睁睁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像是这样做就能再次寻觅到他一样。但是周围除了和她们一样的学生以外，再也找不出其他可疑的人。
“刚才那算什么？是变态骚扰犯跟踪狂吗？”郁殷童终于醒悟过来，睁大双眼郁闷不已地问道。
“不，不是……”方瞭原本抱着和郁殷童一样的心理，刚刚那一刻还在考虑是否应该报警，但当她终于冷静下来开始察看那家伙塞给自己的那几张纸片后，一股令人彻底清醒过来的电流贯穿了整具身体，然后迅速袭进了她的大脑深处。
那只是几张普通至极的明信片。每一张上面都盖着好几个不同的邮戳，有中文也有英文的。写的内容也不过是一些零散的问候之类的话。
但是……
这个笔迹，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她曾在那本笔记本上看到过的字体，她曾在课堂测验卷见过他的亲笔批复，以及期末整理复习用的大纲时他写在旁边的备注……
和那男人说的一样，这些，都是白空念亲笔写的明信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