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安藤这个人的印象,就算是语言表达能力最差的方瞭也能够轻松找到概括他的词语。
首当其冲的,就是热忱。
他真是一个热忱而简单的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一年前的夏末,她和郁殷童才刚搬来这间小公寓,因为没钱请搬家公司,所有的行李都是靠她们两个人一趟一趟地搬上楼的。
房东是个长得瘦小干瘪的婆婆,穿着碎花长裙和粗跟鞋,头发烫成夸张的大卷,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在脸上飞快地转来转去,仿佛她个人的CPU正在高速运转。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髦而精明的老太太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方瞭两人上上下下搬东西累得快喘不动气了,她就站在门口,尖着嗓子对她们嚷嚷起来:“我给你们两个说啊,一定不能在我这墙上钉钉子,更不能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前租房子的那个学生啊,是个什么追星族,满墙都给我贴着明星的海报,真是气死我了,后来粉刷墙壁又花了我一大笔钱,这些学生就是太没素质了……”
方瞭和郁殷童正合力抱着两块床板上楼梯。
老太太的房子里不提供床,她俩只好去附近的市场淘了两张组装床,屁颠屁颠地搬回来以后再按照说明图上的样式自己拼好。
这儿的楼梯间本就狭窄,她们两个人虽然是一前一后地上楼,但再加上两张床板,还是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如果有人这时候要上下楼的话,她俩就不得不停下来,面贴面地凑近墙壁,硬生生给对方让出一条路。
“这老太太一直在我们门口唠叨什么呢?”郁殷童个子娇小,于是被分配到后面去抬床,但她整个人还是几乎完全被床板和前面的方瞭给遮住了。
“谁知道呢。”方瞭的双手虽然仍死死撑着床板,但她的力气已经一点一点开始流失,汗水也慢慢浸湿了她的手掌。她想抬手擦擦额头上快要滴进眼睛里的汗,无奈却分身乏术,脸上很快就留下了黏黏糊糊的一片汗湿,让她感觉又腻烦又难受。
“我来吧。”不知道是谁在她们身后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方瞭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手上的重量忽地一轻,而那两块沉甸甸的床板,此时已转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她跟郁殷童一起回头看过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少年安藤明亮的笑容。
中等个头的小少年,身材看上去有些纤弱,头上斜斜地戴着棒球帽,外套是休闲的白色棒球服,里面则是件纯黑色的T恤,脚上穿着一双简单的白色运动鞋,鞋面干净得似乎有些过分。他的右肩挎了个黑色的长背包,看那大小和形状,应该是一副球拍没错。
他站在下几层的台阶上,高举着双手替她们使劲撑住那两块沉重的床板,虽然动作很帅气,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的手臂都在微微地发着抖。
坚持了两秒钟,少年的双臂忽然一软,便向旁边歪倒过去,床板也顺势滚落下来,朝地上摔去。
“我的妈呀!快接住!”方瞭大叫一声,郁殷童也眼疾手快地用手撑住床板,三个人六只手一起用力向上抬,这才勉强阻止了它继续向地面做自由落体运动。
方瞭松了一口气,随后不客气地瞪着那个突然出现还帮了她们倒忙的少年:“我说这位小哥,你的力气还真是大呀,我们真谢谢你了。”
听了她的话,少年不但没恼,反倒咧开嘴露出漂亮的牙齿,笑得有点傻气:“没事,我再帮你们搬上去吧。”
知道他没听懂她的意思,方瞭只好无奈地和郁殷童交换了下眼神,重新对他说道:“其实我是想说……”
你力气这么小,还比不上我们俩姑娘,就别给我们帮倒忙了!
但对方投以她们的眼神太殷切真诚,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把后面半句话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床还是我们自己搬,你要真想帮忙,就来帮我们打扫打扫卫生吧。”
虽然这样随便驱使一个陌生人做事,好像有点没道理,但是没办法,谁叫她最讨厌扫地擦桌子这种精细活儿了,郁殷童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指望她俩打扫,还不如等着田螺姑娘出现。
没想到,少年居然点了点头,真切地答应了她们:“好,没问题。”
趁他没注意,郁殷童靠近方瞭耳边,低声问了一句:“喂,阿瞭,这人是不是傻啊?我们都不认识他,他怎么这么好心,我看是非奸即盗吧……”
方瞭头也没回,继续爬着楼梯:“管他的。”
过了几分钟,方瞭和郁殷童终于把床板抬到了自己房间门口,两个人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扶着走廊上的墙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
而房东婆婆自言自语得累了,也正靠在门边休息,一看见她俩,便又抱怨了起来:“你们这床板别靠在墙角,等会儿把墙壁刮花了怎么办……”
“等等,那家伙呢?”方瞭扶着腰,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
“我哪知道,转眼就没影……”郁殷童的最后一个字被她吞进了嗓子里。
刚才的少年就站在她们隔壁房间的门口,他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转,大门便打开了。
被两人惊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少年抿嘴朝她们笑了笑:“好巧,看样子我们是邻居呢。”
“啊……噢,嗯……好巧。”方瞭尴尬地看了看郁殷童,然后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又向着房东婆婆礼貌地问好:“胡婆婆,您好。”
“好呀好呀。”房东胡婆婆一看是他,表情立刻就变了,灿烂得像朵向日葵,不过是没剩几粒瓜子仁的那种。
“我叫安藤,很高兴和你们成为邻居。”
他的身后,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暖橘色的阳光丝毫不刺眼,温和地落在他的肩颈和背上,他那张白净清秀的脸也被阳光照得透出了薄红色。
我叫安藤。
很高兴和你们成为邻居。
他说。
考上大学之后,这是方瞭第二次感觉幸运的瞬间。
少年笑着对她们说这句话的样子,既近又远,好像伸手可触,又仿佛遥不可及。
之后,帮她们打扫房间卫生,帮她们一起拼床板,帮她们认周围的路线和商店,帮她们……
安藤总是开朗地笑着,仿佛心中永远充满了各种美好的事情。于他而言,这个世界很简单,他所遇见的人也很纯粹。
他不吝于付出,更不吝于帮助。
能遇见安藤,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幸运,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他这样傻的人存在着。
送走了高砂之后,安藤也带着阿圆回了隔壁。方瞭帮着他一起把小狗睡觉用的纸箱,毛毯之类的东西拿过去,临走的时候她还不忘再对安藤说了句:“谢谢你。”
安藤佯装恼怒地道:“方瞭,你再这么客气我就要生气了。”
说完,他自己就忍不住笑了。
方瞭也笑着向他摆摆手:“我知道了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每天都会过来看看它的,你别嫌我烦啊,安藤。”
“不会的。”安藤抱着阿圆,和它一起睁着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阿圆最喜欢你了。”
从安藤那边回来之后,方瞭的脸上还一直挂着笑,她用手拍了拍笑得僵硬的脸颊,这才让嘴角重新回到了它原有的位置。
已经恢复了平常打扮的郁殷童正躺在床上往自己脸上敷面膜,看到她那副傻样儿也禁不住笑歪了嘴:“喂,你瞧瞧你那副春心荡漾的模样,真是看了就想揍你。”
“你少乱说!”方瞭横了她一眼,走回自己的床边,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那你怎么一会儿脸红红一会儿害羞羞啊,你要是看上了人家安藤就直说,阿郁姐我来帮你保驾护航!”郁殷童将自己的胸拍得扑扑作响。
方瞭在床上骨溜溜滚了一圈,又接着滚了回来,一边喘气一边反驳她:“你少来这一套……我对安藤他……”
蓦地停了下来。
“还真的没什么。我单纯很感激他而已。”她慢慢地说道。
这时候,她的脑海中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白空念的样子。
还是今天下午在停车场遇见他时的那身装束,面上带着淡淡的一点倦,然后又似笑非笑地用那双冷透的眼睛看着她。
她一想起那眼神,心中就忍不住一动,仿佛吹皱一池春水,波痕绵延荡漾,逐渐向四周散开。
这种陌生的悸动的感觉让她一下子有些惶惑。
方瞭猛地紧闭上眼,又把手挡在眼前,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好让自己能快点忘掉那些画面。
她有些害怕,于是只想快点逃开。
郁殷童了然于心地看了看她纠结的样子,摇着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别人,而且还处在一个想不通的阶段:怎么会是这家伙呢,我明明看他超不顺眼的,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我说得对吧?”
方瞭一听到她的话,马上吓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双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郁殷童顶着一张贴着面膜的可怕的脸,又不敢作出夸张的表情,只好用声音尽情地表现自己的得意:“那当然了,我是你的谁啊,你在想什么我用脚指甲盖都能想到。”
“你脏不脏啊!什么脚指甲!能换个比喻吗?”方瞭故作硬气地抱怨她道。
郁殷童却不吃她这一套,接着又向她踢出一记直球:“你别想岔开话题。说说吧,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方瞭鄙视地说道:“你用你的指甲盖想想不就得了?”
郁殷童:“……”
开完玩笑,方瞭翻了个身,面对着她,表情平静地说道:“我现在只想着怎么打工多赚点生活费,然后安安稳稳念完大学,找个能让我自力更生的工作,正常地活下去。我才懒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郁殷童朝背后垫了个枕头,舒服地靠在床头半躺了下来,说道:“那个人出现之后,你会害怕或者犹豫都是正常的反应,没什么可觉得抱歉的。我是这样,高砂安藤他们也都一样。但是,我们也不能就此一直这样躲躲闪闪下去。”
方瞭的双眼微微动了动。
郁殷童转过头温柔地看着她:“感情不是说产生就能产生,说收住就能收住的,方瞭,逃避和拒绝接受一样,都会伤害别人。”
说完这么煽情的一大段,郁殷童却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对白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啊?!”方瞭当晚第二次激动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满脸都是被人揭穿秘密的恼羞成怒。
郁殷童再次得意地笑道:“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你的谁。”
方瞭立刻把自己整个头都塞进被子里,不肯面对她。
郁殷童了然地看着她:“阿瞭,我只想问你,你讨厌白老师吗?”
她闷声别扭地答道:“最讨厌了!”
“那你喜欢他吗?”郁殷童又笑了笑。
藏在被子里的方瞭之后却一直都没有出声。
什么是喜欢?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