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一直没有突破性进展,警方频繁到学校调查,让学校和家长都有诸多意见。吴大强冤案发生后,纪委和主流媒体都盯着刑警队,正当警方被压的喘息不过来之际,付燕青倒是按照贺嘉的提议照办了,案子虽然还没进展,至少缓解一下跟媒体、校方,以及家长们的关系。
案发后第二十六天,刑警联合校方召开了一次家长座谈会,邀请了一家省级主流媒体参加。会上,付燕青通报了贺玲的死讯,但没有提及死因和分尸等细节,不过却把遇害的推定时间范围告诉了家长——
9月26日晚上11点至凌晨1点之间,并表达了希望知情的家长提供线索的意愿。家长会结束前,警方跟家长们签了保密协议。
江一波的母亲黄芩一个人到场,会上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不出个究竟。曾霞等人的父母也都到场,也看不出谁更可疑。
警方对这几个问题少女的嫌疑,特别是曾霞的嫌疑,再度提升到了跟江一波同等的水平线。目前,江一波的不在场证明确凿无误,死者毕竟活着离开了他家。
然而,在案发第一现场,建筑工人见到了一个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的神秘人,而曾霞个头高大匀称,剪了一头短发,如果戴上遮阳帽或者棒球帽,以及墨镜,再穿上男装,的确有可能被当作男的,加上案发当晚,她在贺玲消失的深巷附近出现过,已经疑点重重,最重要的一点,刑警再度勘察案发现场时,竟然还发现了一颗耳钉埋在土里边,目前经查证是属于曾霞的。
以上种种线索,把嫌疑均指向了曾霞。
家长会过后,警方专案组正式审讯曾霞,但是曾霞的父母似乎有先见之明,竟然找到媒体记者给刑警队施压,毕竟曾霞还是未成年人,对她审讯必须得有监护人在场,因此她的父母以及律师都在场。
付燕青历来讲究人赃并获,拿事实说话。他审讯曾霞时,对方坚决否认自己杀人。询问案发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据,曾霞却说自己在街上游荡,不在场证据存疑。
纵然觉得曾霞在周五晚有什么事隐瞒,但是曾霞没有杀人动机,警方也找不到任何实证——至于耳钉的事,曾霞说不记得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掉了,在曾霞家也没找到任何棒球帽和黑手套之类的,她也称自己从没去过案发现场。随后,刑警让建筑工人指认曾霞,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她,人证物证不充足,只能让曾霞跟着父母先回家。
曾霞离开审讯时,不屑地朝付燕青冷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令付燕青的心情久久难平。自己女儿要是还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过了两个月,由于缺乏实证,案情依然毫无进展。期间,由于受老林牵连,付燕青和罗志文也都分别被纪委请去喝过茶,倒是让习惯审讯他人的刑警们来了个“换位思考”。
付燕青被当作犯人一样审,感觉自己作为刑警的尊严丧失殆尽。刑侦支队内部变得死气沉沉,口无遮拦的罗志文都变得沉默不语,“祸从口出”四个字似乎就贴在办公室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整个市公安局也像一滩死水,民警们各个士气低落。
元旦节前夕,贺嘉在警校碰到了即将去刑警队实习的草婷。石板路上全都是一年四季常青的植物,除了阵阵刺骨的寒风,看不出任何冬日衰败的景象。草婷一边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把刑侦支队的内部情况告诉给了贺嘉,但他听了一点都不在乎似的,双手揣在黑色防寒服里,和旁边那尊黑色的人形雕塑宛若同类。
“这些天你怎么不露面,是不是故意躲着我们?”草婷问,嘴里不断冒出白气。
“我该先回答哪个?”
“随便啦。”
“我得先把耽误的课给补起来。”
“就为了补课?”
“也不完全是,你还记得你出的那道推理谜题吗?利用台灯发热、隔空杀人那个。”
“当然记得,怎么了?”
“那种杀人方法一时半会儿成功不了,需要每天都坚持在台灯上涂抹剧毒,而且要巧合性汇聚到一起才行,现实中几率很低,而我妹妹的案子,也是因为汇聚了太多的意外巧合,导致了真凶一时半会儿逍遥法外,所以,如果想让真凶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需要沉淀下来耐心等待,就好像等待台灯上的黄油融化,并碰巧滴入咖啡杯中,这种概率很低……所以从现在起,我们都把各自的重心放到该做的事情上。”
几个月不见,这小子似乎成熟多了。草婷心里嘟哝道,又接着说:“这案子你真不管了?”
“随你怎么理解。”
“真是个怪人……你的家人也不打算追究了?不过算了——”草婷拖长了音,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电影票,“给你,这个是我们班一个女生托我给你的,估计是暗恋你!”
“我从来不进电影院。”贺嘉冷冷地说,也没伸手去接电影票。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草婷眼珠子转了转,“那你让我怎么跟人家回复呢?你这算是拒绝还是欲擒故纵?”
“那你就跟你口中的那个‘人家’说,我不喜欢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人,还有,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就说嘛……”草婷笑了笑,“叫她自己来表白,非要让我来传话,不过有一点还真没想到,你原来有女朋友了啊……?真没想到,呵呵,那没事我先走了。”
转过身后,她的两个眼角有热乎乎的液体流出来,她感觉到冷风钻进了眼睛里,挤占了眼里狭小的空间才让泪水掉了下来,不是她自己想哭。
“不就碰巧长得像人家喜欢的类型嘛,姐就是一时看上你的外表而已!”
她把电影票撕碎,朝一个黑色的铁皮垃圾桶扔进去,有一些舍不得被回收的纸碎片,在寒风中随风飘荡,像是彩色的雪花。
过完年以后,风暴终于来临。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发生了重大的人事变故。林宏光涉嫌在吴大强的蛇皮口袋上伪造指纹一事做实,本人对各方罪证供认不讳,而他又供出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的其他罪证,连锁反应,市公安局好几只“大老虎”落马。
“断手案”内部代号“926”,但926最终却成了反腐倡廉的行动序幕,在百姓的一片叫好声中,媒体和舆论却对案子本身的进展反而开始淡漠。
付燕青虽然没放弃,可惜无论是关于江一波还是曾霞,始终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证明他们跟命案直接有关,加之两人身上顶着未成年人的保护伞,久而久之,专案组派去监视他们的人也陆续撤了回来。
死者这边,姚慧芳和贺国文也没催促过警方,包括贺嘉在内,这一家人似乎选择了顺其自然,显得冷静过头了。
付燕青的脑子彻底乱了。
这座城市的犯罪案件每天都在上演,当刑警们投入到新的案子里,也就逐渐忘却了旧案,就连付燕青也已身心疲惫。这时候,他需要志同道合的人支持和鼓励,然而,他忽然间觉得孤独无比,就连贺嘉似乎也有意躲着他。
省队空降了指挥官,继续调查贺玲案,可是在这个特殊的风口浪尖上,先有吴大强冤死,而后吴大强母亲把自己活活饿死,还有纪委部门的“打虎行动”和媒体舆论的严密监督,再加上案子被暗中贴上了“未成年人犯罪”的禁忌标签……
最终一系列化学反应,导致了案子悬而未决。
冬日的暖阳照射在绿化环绕的高层建筑上,仿佛起了一团金色的光晕。过年以前,江一波的父母复婚了,黄芩卖掉了原有的房子,由于老房子就快拆了,卖出的价格不菲,买了新的电梯楼房后还赚了一笔。她想要开始新的生活,阳光璀璨的生活。
“付刑警?你怎么来了?”黄芩开门后很诧异,她身上裹着蓝色围裙正打算洗菜,惊讶归惊讶,还是第一时间请刑警进屋坐下。
“我来看看你儿子,前段时间给你们一家人造成了很多麻烦,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付燕青语气温和,但目光很犀利,说话时环顾着客厅的情况,也谢绝了喝茶喝水。
房子的装修比较普通,但是比从前那所老房子要更宽敞。从室内的陈设来看,除了坐着的这张灰色真皮沙发比较贵一点,其余家具全都是普通木料做的便宜货,不过款式和光泽度都比较新,感觉这一家三口的生活也焕然一新似的。
“没什么,”黄芩说,“我们现在过得挺好。”
“江一波呢?”
“上学去了。”
“哦,半路就做了插班生?”
“是的,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顺利转去了一所职高,希望等他毕业以后能够掌握一门技能,将来也好养活自己。”黄芩感叹道,感叹的或许是自己和丈夫这一代人的人生,付燕青能感同身受。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应该快放学了吧?”
“差不多快了。”
“那我在这儿等等,”付燕青说,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可以抽烟吗?”
“抽吧。”黄芩点点头,拿了一个纸水杯给他,当作临时烟灰缸。
“江一波最近的状态怎么样?”
“幸好及时调整过来了,看到他现在这么努力,我真是谢天谢地。”黄芩感慨万千地说。
付燕青点点头。他怀疑的视野没离开过江一波。听说这个问题少年因车祸而重生,出院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某网站专门为此做过专题报道,并采访了江一波本人。黄芩夫妻也出镜了,他们没有把儿子牵涉一件谋杀案被调查的事透露给记者,更多讲述了儿子在高中校园内遭受问题学生的欺凌,最后网站不问青红皂白批判了那所高中,这事闹得很大,最终结果导致了当时的校长引咎辞职,年级主任被降成了普通老师。
“你跟你丈夫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卖房子赚了一笔钱,我打算等儿子再稳定一些后就让他住校,到时候我就在菜市场开一间绞肉铺。”
“哦,不错,”付燕青熄灭了还剩一半的香烟,“我能看看江一波的房间吗?”
“当然可以。”
黄芩领着付燕青去了江一波的房间,请他自便,而自己去了厨房忙活一家人的晚餐。
卧室门被推开的一刹那,黑脸刑警首先看向了书架,堆满了各种教科书和工具用书,却一点也不凌乱,每一本书都按大小排列着,跟先前看到了那个满是人体摄影杂志,乱七八糟的房间大相径庭。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这难道就是蜕变重生?
回到客厅以后,天色逐渐变暗,不过客厅的落地窗户采光效果好,虽没开灯,但房间内并不觉得暗淡。付燕青坐回到沙发上,又掏出一根香烟,正准备点火,大门传来了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
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翩翩少年。付燕青抬头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很诧异,先前那种怀疑自己眼睛的不真实感更为强烈。
“你好,付刑警。”江一波主动向付燕青打过招呼,脸上洒满了微笑的阳光,如同中午时候的冬日暖阳般。
“小伙儿现在挺精神嘛。”
付燕青眼中见到了一个留着小圆头,满脸朝气的阳光少年,两只修长的眼睛也充满活力,虽然说不上有多英俊,但五官也很端正,脸上还多了同年人没有的成熟气质。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您先坐会儿,我洗个手。”江一波开了一盏客厅的吸顶灯,然后直奔洗手间。
付燕青抽了半支烟,黄芩也端了一盘菜到饭厅的桌上,可江一波似乎还在厕所,水流声哗啦啦的,应该一直在洗手。
洗手的时间似乎有点长……
只是觉得时间稍长,没往别处多想。
“新学校环境怎么样?”付燕青说,望着脱胎换骨的江一波,他的下巴上还有些许水珠。
如果一开始江一波以这样的面貌示人,他还会被人怀疑吗?付燕青心想。
“还不错,适应的还比较快。”江一波笑容睿智爽朗,又不失童真。
“有没有再被人欺负?”
“没有。只要这儿有勇气——”江一波说话时指着自己的胸口,“就不会被欺负。”
“嗯——”付燕青点点头,“我看网站上有几篇专题文章,是你写的吗?”
“是的。上次开车撞到我的那个郭老师,以前是律师,现在在大学教书,多亏了他我才能顺利插班,网站的编辑也是他介绍来的,还鼓励我动笔写一些关于校园暴力的亲身感受,动笔后,我慢慢才发现文字当中的力量,那些欺负我的学生其实很卑劣,也很可怜,我现在也不觉得他们有多可怕。”
江一波说话条理清晰,竟然有些文绉绉的,成熟的语气感觉超越了多数同龄人,付燕青甚至觉得他跟贺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
隐隐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你说江一波变了个样?”
“嗯,变得比以前爱干净,整个人也阳光了很多,听说学习还很努力。”
付燕青抬手看了看手表。这次是来警校参加一个座谈会,散会后在礼堂门口碰到了贺嘉,便提起了江一波。此刻,有很多人从礼堂里走出来,像洪流一样淹没了这片小广场,唯独那座大理石碑上的铜雕高高在上,铜雕是董存瑞单手托炸药。贺嘉正好站在董存瑞的脚下。
“对了,贺嘉,你上次叫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可案情并没按照你说的发展,还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老付,我跟家人从失去妹妹这件事上都做了深刻反省,我们现在挺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间,逝去的人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你说的是没错——但我问的是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事?”
“你听过麦克白效应吗?”
“……”
这小子难道又要长篇大论?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还赶着回队里。付燕青再次看了下手表。
“那个……贺嘉,我有点赶时间,改天有时间我们再聊吧?”
“好,那我不耽误你了。”贺嘉点了下头。
他望着付燕青远去的背影,拳头紧紧捏在了一起,深邃而坚毅的目光就跟旁边董存瑞的眼神有着某种神似,但贺嘉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卑微,并非站在烈士的脚下,而是自己的所作所为,跟烈士慷慨就义比起来,为了私心不择手段复仇实在是太过卑劣……
他感觉到自己的人性被放在了善恶的两端,同时都在被火烤,他知道将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注定要被宣判为“恶人”。人即便明白了所有的道理,但人终究是人,逃不过情感的羁绊,以及仇恨的教唆。
贺嘉随后去了图书馆,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头上戴着耳机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摞书,大部分都跟犯罪心理学关,也有概率学和统计学方面的书籍。纸上也全都是些计算概率的公式。
耳机里正在放一首英文老歌。软饼干乐队翻唱的《Bhind Blue Eyes》。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变成一个坏人,变成一个悲哀的人,在忧郁的双眼背后;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被人憎恶,被人宣判,满嘴都说着谎言;
但我的梦想,并不像我的精神那样空虚,我有大把的时间,却依然只有孤寂,我的挚爱是复仇,且不受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