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付,你前妻那边忙完了吗?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你那边结束了吗?”
“刚审完,折腾半天,吴大强答应认罪。”
“认罪就认罪,怎么叫答应认罪?”
“说是太累了,要等指认现场时再交代作案细节,算啦,跟他耗到大半夜,我们也都累得够呛,老林说等天亮后立即安排指认现场。”
“好吧,就再等几个小时。”
付燕青挂了电话后发动了汽车。
汽车行驶在幽静的盘山下坡路上,付燕青脑子里乱糟糟的。没离婚那会儿吧,他只要在办案,家里有事发生也推说顾不过来,现在离了婚,前妻只要一个电话,他却把手头上重要的案件说放就放。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烟,嘴里吐出一团烟雾,脸上无奈地笑了笑,眼角却流出了泪水。
后视镜里康复中心的大楼越来越远。
自从三岁大的女儿在四年前夭折后,妻子就跟他离了婚。他当年在外地蹲点抓犯人,回来的时候女儿已经躺在殡仪馆的水晶棺里。前妻由于思念亡女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最近只要犯病就会给付燕青打电话,说女儿病了叫他赶快来医院。上个月接到前岳父的电话,已经移民的岳父和岳母下个月就将回国接走他的前妻。
为什么男人总是怀念那些已经失去的,同时又追求着遥不可及的东西呢?他不禁在心中感概道。
汽车从山上下来后又朝案发现场开去。当案子走入死胡同的时候,重回案发第一现场,或许能发现当初漏掉的线索。对付燕青来说,今晚只是众多不眠夜当中的一个,早已经习惯了。
付燕青下车后从后座行李箱中取出电筒,凭借印象中的大方向,缓缓走入那片荒地。荒地上除了沙土乱石什么都没有,别说搜索案发现场了,大半夜的光线不足,想要找到具体的案发地点也十分困难。不过他早有先见之明,法医验尸当天扔了两双丁晴手套在地上,收队后他刻意叫人不要清理,为的就是某个不眠夜,自己万一心血来潮要来这里看看。
走了十几步,突然,前方好像有个人影。
“是谁在哪儿?”
付燕青一声怒吼,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慢慢靠近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鬼鬼祟祟正好蹲在案发现场,电筒照射下,地上刚好有两双白色的手套。
“又是你们?”他的语气既惊讶又生气。
草婷撅着嘴站起身,把手机的电筒光打开,然后掏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递给贺嘉:
“你赢了,果然是这个黑面神。”
贺嘉起身把钱揣进兜里,没说话,然后又接着蹲下,打开手机继续在地上查找什么。
“你俩大半夜在这儿干什么?”付燕青拿起电筒依次照了照两人的脸,“赌钱?”
“顾刑警,你又来干什么?”草婷不以为然地反问。
贺嘉望着脚下,突然说:“不对劲!”
付燕青和草婷的注意力都被他给转移了。
“什么不对劲?”草婷问,身体也蹲了下来。
付燕青把电筒照射到贺嘉的脚下,疑惑地俯视着地上。
“付刑警来得正好,你们的现场勘查报告中称,凶手应该处理过脚印,但是现在设身处地想想,这么昏暗的光线,凶手竟然把周边的脚印全部清理干净了,这点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难啊!”草婷信誓旦旦地说,“拿手机照着,倒退着走,走几步再蹲下来擦掉前面的脚印就行了。”
贺嘉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尘土。
“我没问你手法,好好想想,站到凶手的立场想。”
“你赶紧说,折腾一整晚够累了。”草婷说,跟着打了个哈欠。
“凶手以为自己杀了人,先费劲凿掉左手,再背对着马路倒退着走,拿衣物清扫脚印。可停留久了,难道就不害怕马路上有车经过,或者突然有人跑到这儿来?这点可不符合犯罪心理,鉴证报告上说凶手一点脚印没留下,可见清理很仔细,当时那种情况下,凶手为什么这么在乎脚印?”贺嘉问。
“那还不简单,凶手是女人,通常这种凶杀案,大家都会以为是男人干的,而凶手恰恰是个女人,所以才要清理掉脚印。”
草婷信誓旦旦地说。
“如果凶手是女人的话,犯罪动机会不会跟受害人那个限量版的白色书包有关呢?比方说学校里的那些女生?”
“有这个可能,”付燕青说,“但是现在不能盲目下定论。”
“废话!”草婷说,露出轻蔑的表情。
付燕青咂咂嘴,不想跟她一般见识。
夜里冷风嗖嗖,草婷拉了拉短袖体恤的袖子,“我说贺嘉,有句话我忍很久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贺嘉语气很冷淡。
“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啊——”
“说不说随你。”
“我是说,这案子的受害人是你妹妹,你查案过程怎么能这么冷静呢?你该不会就是天生没有感情的那种人吧?”
贺嘉脸上没什么反应,“感情不等价于几滴廉价的眼泪,对亡者最有价值的告慰,是要查清真相抓到凶手。”
又来了。这种说话方式简直讨厌死了!草婷朝空中吐了一口气。
贺嘉随后向付燕青询问修理工的事,黑脸刑警也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要指认现场才交代?”贺嘉质疑道,“不对,这当中有鬼!”
“不管有什么鬼,他跑是跑不掉的!”付燕青说,“不过最奇怪的就是吴大强的蛇皮口袋,竟然发现了受害人的指纹,这点彻底打乱了我的思路。”
“有这种事吗?”贺嘉双眉深蹙。
“我怎么听不懂你们说的呀?”草婷问,挠了下遮眼的一缕头发。
夜风阵阵,卷着沙子袭来,三个人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对了,”贺嘉问付燕青,“吴大强有没有什么亲人?”
“他还有个母亲。”
贺嘉点点头,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听过墨菲定律吗?”
“什么鬼东西?”草婷问,语气既好奇又不耐烦。
“是西方的一种心理学效应,包含四个内容,第一,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第二,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第三,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第四,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中国有句老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这个道理吧?”付燕青反问。
“差不多。”贺嘉说,“就是说坏的结果,往往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坏!”
柏油路面坑坑洼洼,城内少见的大型货车停在路边,路面尘土飞扬,人行道和机车道没有明显的界限,除了待建的荒地,就是已经在建的工地,以及街道上写上“拆”的老式建筑,残垣断壁,百废待兴。
贺嘉打量着眼前的房子。木头柱子,瓦房,蜂窝煤炉子,这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关键词”,在眼前这间屋子身上都能找到。临街的门半开着,晨光照射进昏暗的屋子内,一张单人床首先映入眼帘,光线正好照射到床脚,看不清床上的状况。
草婷站在门口敲了三下门,“请问是罗大强母亲的家吗?”
没有任何动静,贺嘉推门而入。刚跨进这间一览无遗的屋子时,一股发霉的味道传进鼻子里,仔细一看间屋子,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不过全都是垃圾一样屁玩意儿。瓶子、罐子、破箱子、烂凳子,以及老式的柏木衣柜门,上面还破了几个洞,还有一张八仙桌上放着碗筷,餐盘中还有剩菜。
这样的生活是人过的吗?草婷内心感慨道。
“你们找谁?”
床那边突然传出一个声音,冷冰冰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没有张口直接从喉咙里发出的一样,吓得草婷把刚迈进门槛的右脚又收了回来,只好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由于背着光,看不清床上的状况。
“请问是吴志强的母亲吗?”她在门口询问道。
吴大强的名字草婷一次都没有说对,贺嘉也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随后走到床边,看清楚了,是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脸上五官缩成了一团,一双算得上精明的眼睛死死瞪着贺嘉,眼神里的戒备心很重,甚至带有一种本能的恨意。
“你们是谁?”老太太的声音极为低沉,以至于不看脸可能分不清男女。
“我们来了解下您儿子的情况……”草婷说。
“滚,给我滚……”老太太很激动,上半身挣扎了几下,下半身却一动不动。
“天底下那么多坏人你们不抓,为什么只缠着我儿……”
贺嘉见老太太情绪激动,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怎么办,这种状况没法交谈啊?”草婷问。
“我们没有恶意,”贺嘉说,“只是来了解情况……”
“滚……”老太太顺手扔了一个枕头过来,由于力气不够,还没到贺嘉的脚边。
贺嘉弯腰捡起枕头,拍了拍灰尘,把它轻轻放到身旁的一个纸箱上。当他转身来到门口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巧走了进来,见到两位年轻人时,表情既惊讶又紧张。
草婷迅速打量着这个女人,披肩的头发染了金色,眉毛纹过,脸上风尘味十足,衣着打扮虽然不见得有品味,但是明显比这一带的女性要更时髦些,最为明显的是眼角还有淤青,应该是最近被人打了。
“你是吴丽娟?”草婷问,她瞪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怯懦又茫然地望着草婷。
贺嘉把嘴凑到草婷耳边轻声说,“徐丽贞。”
吴大强仍然穿着被逮捕时穿的睡衣,脚上穿着人字拖,手上带着手铐,粗壮有力的胳膊显得格外有力。从警车上下来后,吴大强指着徐丽贞家所在的小区大门。
付燕青表情疑惑,“不是先去那个巷子吗?”
“去巷子里做啥?”吴大强抬着下巴,一点也不像认罪的犯人模样。
“你绑架受害人难道不是在那个巷子里吗?”
“绑架?老子不是缺心眼!”
“老付,先看看他指认后再说吧。”罗志文说。
付燕青隐隐感觉到不对劲。
两名刑警走在最前方,一人揪住吴大强一只胳膊,身旁各有一名刑警随机待命,罗志文和付燕青走在吴大强身后,再后面,是老林和辖区外派的机动巡逻组——机动队就六个人,一共差不多十五名警察,这种态势下,疑犯可以说插翅难飞。
小区内的人都在观望,原本匆忙离开的人,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探头探脑,一时间就像一堆围成团的苍蝇,似乎闻到了臭肉的味道。
“散开,散开,没什么好看的,别妨碍公安局办事!”走在两侧外围的刑警,嘴里大声说着,“有什么好看的,做自己该做的事——真他娘讨厌,一个个好吃懒做的损样!”
“这些垃圾,都这样了还不上进——”罗志文阴阳怪气道,又气急败坏地朝一名中年男子怒吼道,“喂,那个谁,别挡道,有什么好看的!”
围观的人各个都露出“吃瓜群众”的好奇样,也不在乎警察的言语,只是冲着吴大强指指点点。这些人脸上除了看热闹的轻松外,似乎也从吴大强的手铐上找到了某种活着的“优越感”。
付燕青不禁叹了口气。这都是些是什么人,见别人比自己落魄,就满脸优越感,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公德心。回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会儿家家户户都穷,却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禁感慨时代变迁。
吴大强人五人六地迈着八字步,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显得很夸张,表情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凶横样。走楼梯到了徐丽贞的门前,吴大强双手指了指门。
“你们找人来打开门,进去再说吧。”
“你小子什么意思?该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罗志文眯着眼,质疑道。
“里面有你们要找的东西!”
“什么东西?”
“死人!”
“什么?”付燕青惊讶愕然地望着疑犯。
在场的刑警似乎同步复制了付燕青的表情,然后茫然地相互干瞪着眼。
听完徐丽贞讲述了吴大强的事以后,草婷不由叹了口气。贺嘉面无表情,埋头在小本子上写字,记录下了关于吴大强与徐丽贞夫妻的纠葛。大致如下。
吴大强两年前才刚出狱,凭借在监狱里学会的维修手艺,在一间私人修车厂当维修工,私下也经常帮人修摩托车和电瓶车,收入解决温饱之余还有存款,只不过一个大男人单身,寂寞难耐,每个月的收入绝大部分都会用到“红灯区”。
大约半年前,吴大强经过哥们儿介绍,光顾了在家做“凤姐”的徐丽贞,一来二往两人竟然产生了感情。
“你别做了,干脆跟我过,我三十好几了,也省得再继续打光棍,我有手艺,养活你不成问题。”吴大强曾这样跟徐丽贞说。
“可我有老公的……”
“你那老公真他妈不是东西,我吴大强再怎么操蛋,也不会让老婆卖身来养自己,干脆跟他离了,过来跟我!”
“我早就想离了,可他就像冤魂不散,我到哪他都能找到,还威胁我说离了婚,就把女儿给掐死……”
“你有小孩儿?”吴大强问道,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在农村上学,今年九岁了,我公公婆婆在带,我无亲无故,跟他是同一个村子出来打工的,孩子全靠他父母在老家照顾,我想趁年轻多赚点钱,将来给女儿留一点钱,免得再像我这一辈人,吃尽了苦头……”
不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谁愿意靠出卖自己的身躯活着?吴大强似乎挺理解她,也并不嫌弃她,于是私下找到了徐丽贞的老公——外号叫“邓瘸子”,先前在工地上摔伤了一条腿之后,走路就一瘸一拐。徐丽贞自从做了“凤姐”以后,邓瘸子也就再没出来工作过,终日游手好闲,除了喝酒就是跟人赌钱,还经常对徐丽贞大打出手。
“你想要那婆娘?行啊,我也不要多了,十万,一次性十万就归你,划算吧!”邓瘸子爽快地为妻子标出了价。
吴大强跟邓瘸子谈妥后,就四处凑钱,然而对穷人来说,找人借钱比登天还难,一些哥们儿东拼西凑,不过凑了六千块。吴大强只好下定决心努力工作存钱,只要省吃俭用存十万块,一年半载应该不成问题,而这期间,他跟徐丽贞也经常私会,徐丽贞也再没收过他的钱。
每当徐丽贞的“工作时间”,邓瘸子都会外出,但他发现徐丽贞每缝周五就会精心打扮,比平日接客时用心的多。有一次见到吴大强跟徐丽贞事后卿卿我我的,于是怀疑徐丽贞是真的爱上了吴大强,不仅担心两人合起来“背叛”他,本能的嫉妒还变成了一股恨意。
上周五晚,吴大强刚离开徐丽贞家,躲在天台的邓瘸子就回到屋里,对徐丽贞拳加相加,打得徐丽贞大叫“救命!”
吴大强下到四楼,发现把钱包掉徐丽贞屋里了,于是返回徐丽贞家中,发现门没关,又听到里面有动静,三两步跑进屋里,撞见正在实施家暴的邓瘸子,吴大强怒气冲冲朝邓瘸子走过去,一怒之下用烟灰缸砸死了邓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