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新气象,远远望去焦糖厂迎来又一春。全厂迁居“史无前例地混乱”,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阳光自天窗倾泻,聚焦于一楼大厅陈列的“古法”焦糖熬制装备;三束绑着红绳、两米多高的甘蔗支棱在一旁,生生破坏意境。餐厅后头居然真的装修了健身房,跑步机一溜排开;颜岩表示怀疑,会有人用吗,反正我不去。
身心劳损的女孩子艰难直起腰,吁不吁得出一声长叹。被严总夹枪带棒教诲,Cara再捱一年半载;年轻人浮躁,容易行差踏错踩入无底洞,不懂什么是无底的惨淡命途。知乎悄悄关注问题“领到年终奖后立即辞职厚道吗”,优秀员工证书大言不惭拿在手上,Cara跟着严总走进办公室;事到临头有怂的可能,她并不具备焦糖色主任那样的、与严总拍桌子对骂的气场。
冷风一激毛骨悚然,回头答应留下来。春节乖乖爬完美国厂所在州六万零五百台装机锅炉的参数,Skype充钱给锅炉厂打越洋电话。大年初七回厂,撕下封门春联。她开始研究焦糖冻伤的处理方案,不必交给余芒负责;清理完倒塌纸箱的狼藉现场,明天继续去仓库检查有无新阵亡的水立方。
这样的结局里,包材不会讶异发问——Cara你要裸辞?
她听见平行梦境的回响。是呀,刚办完离职手续,明天不来上班了。
总助刚告诉我,包材道,好突然哦,我还以为你会再留几个月。
抱歉,Cara说,总助之前不让我找你。
他是不让你和我说,还是不让和大家说啊?
所有人,Cara道。
包材挠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哎,你确实工作蛮苦逼的,我理解你啊……
她必须找到令Cara说走就走的理由。坐在严总对面,眼神恳切又坚定。Cara说,面试时曾和您提过舞文弄墨的小爱好,机缘巧合有人约稿,然而工作忙碌,眼看快误了交稿期,不得不考虑辞职履行合约。
严总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提前声明?
Cara说我以为能搞得定,如果没那么多加班的话。说实在的,时间挤挤总会有,但短短的碎片时间不足以使我沉入故事情境,写不出东西来。思前想后,不愿失去文学梦想或出版第一本书的机会,只得忍痛放弃前景大好的焦糖事业。稿约是编的,写书是真的,言情小说是假的。
严总垂下眼袋,玩味地打量Cara,似乎在判断前言后语有几分可信度。但他没法使她吐露所谓的真相,离开从来只需要一个借口。那边的合同是合同,这边的合同就不是合同吗;严总本欲施压,转眼一想这句话不说也罢,她既然敢开口,心中必然已将两件事分了高下。给她点面子,挽留话语总归要讲。
言情小说不过是小女孩看的玩意儿,写不完便写不完;你若打算实现真正的文学梦想,不如先好好工作,以后我们发达了蓝图实现了,严总资助你写一部公司创业史。
Cara背过身笑出眼泪。不劳您费心,让我辞职死磕的,正是焦糖厂的故事啊。
她书写焦糖厂,但不仅仅是焦糖厂。针对老板个人或单个工厂毫无意义。孤舟在洪流中颠簸,齿轮在孤舟上倾轧。“工作就像跳进一个洞,洞里很苦;但是为了未来,你要忍。”[39]“努力”是时代的核心词汇,言语如同陷阱,抱怨者全是坑底的loser。社会焦虑内化为自身的焦虑,当你不能指责社会时,你只能指责自己。读毕非虚构报道掩面无语,在一个兔子洞里眺望另一个兔子洞并不好受。
“都说是公司(以及资本主义的游戏规则)逼的,但我其实有点怀疑,绝大多数情形下,把人变成鬼的是不是我们在病态焦虑中的自主选择?”[40]
“对,这种文章都默认老板是奴隶主,其实人家拦着你离职跳槽了?”[41]
“一边哭诉公司是邪恶资本家一边每天去上班的人,我真的超级想不通——要是没有那么多像你们一样的包子,这些公司早就在市场竞争里淘汰了不是吗,最终大家的生存环境自然会变好。”[42]
故事读者在连载评论区发问:为什么Cara产生离职想法后,还在公司待了这么久?小说里给的原因是申请户口,但问题是,作者为什么要安排“落户被卡”的情节?用这样的理由卡着剧情进展,感觉像是漫无目的的案例罗列。
她想反问一句,你说为什么?
事实就是这样,Cara头破血流,才能把厂房外壳撞开一道裂缝;观众失去耐心,你为何不用斧子砍。什么叫做自主选择?如今的幸运儿不再对不幸者怀有愧怍,一边大口吸溜着咸鱼粥,一边放声嘲笑粥中的咸鱼不懂直立行走。
她努力不随波逐流,不被粘稠粥底吞没。
她与律师讨论结局走向。辞职桥段怎样顺理成章?Cara感受不到职业成长,和公司彼此利用后江湖再见?渴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要不要考虑让Cara在静安区买套新房。她笑得打跌,安排Cara和大律师做邻居是么,你家这地段这房价不太现实啊。律师辩解,远期目标嘛,攒经验开公司乘上哪阵创业东风,拿到户口的Cara随便兴风作浪。
行啦开放结局,各种可能性都列上。甚至可以写写Cara如何完成第一本长篇小说,她讲过,三十岁前还出版不了著作的话就完蛋了。投稿参加“现实题材”征文大赛,主办方呛声全体参赛者,六百部作品六千万字看得我们生理性反胃,实在下不了手给你们发奖。另觅平台发布连载,被隔壁作家指着鼻子骂,这种档次的东西拉低网站水准,真以为出版社和影视机构能看中此等货色。
是什么货色?Cara理直气壮地喊出来,这也是打工文学,是某些人无法共情、不敢正视甚至心生惧怕的东西。往日Cara亦自认是精英女孩,顶着不罕见却尚可炫耀的名校海归头衔,暂寻工厂栖身,对池塘里争食的众鱼嗤之以鼻;卷入漩涡渐渐才有自知之明,Cara无论如何担当不了高屋建瓴的观察者,她与他们由一个模子倒出,成为同一链条上互相啮合不可分离的齿轮。公司大门金玉其外,老板发心星辰大海;工厂咬牙活下来了,一批员工离开,又一批员工到来。然而结构性困境始终存在,职业状态本身磨损从业者的肉体和精神,劳动令人不快乐。[43]
图书市场上受欢迎的职场小说不长这样。一场轻盈化蝶的美梦,甜甜罗曼司装盘奉上,零星点缀几粒苦味焦烧糖;热门行业已被诠释为诸多版本,一鳞半爪的职业属性拌入九成幻想,嵌进言情套路的模具。并无推翻大多数读者阅读习惯的野心,她不过以为通俗文学领域不该仅有模式化的类型故事,总得有人给读者以不一样的选择——“职场小说”原来还能这样写。她只对作品抱有野心,不自量力也要讲述一代年轻人的命运:他们怎样于洪流中挣扎,怎样思考生活找寻希望。
在中国,在上海,在一家高新技术企业的厂房里,她一定要记下些什么,她一定要讲一个故事。从前她摹写都市少女的琐碎心绪,嘟哝“光阴在演进人在改变,一切都回不到原来的样子”[44];的确一切都改变了,弃用清丽词藻,她执笔白描郊区女工的艰涩职场,怀揣可笑的使命感和庞大而真实的世界肉搏[45],发声或书写本就是不屈服的姿态。从未想象过,三十岁的自己是这个模样;也许是梦中所见最有力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