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周会，老板表扬她不浮躁，深思熟虑后方才决定接手技术资料组。早上汇报时她不再纠结文件专员原先的职责范围，一大张表格把部门内所有文案工作拎出来条分缕析。她做好被戳穿小聪明挨骂的准备，不料老板对着身旁太子直夸她思路清晰手法高级。还是技术总监和总助早前列出的各位对接人，换汤不换药拿功能组的名头打个包，立时便有了主心骨。新名头无非是左手倒右手，最初的市场组规划中设置公司产品梳理整合板块，卡在产品推荐与开发、市场拓展与技术支持的上下文里颇不协调，此次索性拎出来同文件专员的摊子合并一处。
去年底为着“渡过公司转型难关”建立市场组，那时她便开始被迫扮演名曰技术支持的尴尬角色，“代表研发部对外答疑，通过技术服务掌握市场讯息”。从来没有她拒绝的份儿，“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慎重对待勇挑重担”说给众人听，怕是老板自个儿都信了所谓的企业民主。多线程干活讲求平衡，双肩分担两个功能组，一粒灰尘咬咬牙，换一种姿势在工厂里飞[15]。
她不奢望前程，惟愿离开前攒够升级打怪的经验值，以免辜负自己的付出；可就像杭说的，焦糖厂经验值无甚用处，更何况Cara不做实验练的是纸上工夫，“与各部门交流沟通的渠道”，耍嘴皮子有什么出路。生产链条上紧密咬合的齿轮，她被安置不由自主。笔电的Y，Z键位不同于常用中文键盘，恰如其分地把“人才培养”打成“人才陪葬”。
技术总监安慰她，曾有一年春节返厂开工，一下子走了五名下属。她惊讶道，那时您是怎么过来的。三头六臂连轴转，咬牙硬扛呗，过半年招到人就好了；你今天为一个杭跳脚在所难免，来日方长还会有大风浪。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招揽麻烦事，说好安安生生的落脚处呢。原以为在小池子里扑腾能有几分自由意志。入戏已深，她能跳起来看一看，却躲不过下一段注定艰辛的剧情。
“如今部门里存在两个极性不同的气团，千万不能混淆，更不能使正能量和负能量彼此共振。有的人为了面子说公司的坏话，做事急功近利，吃了一点小亏便会猛烈地反弹。孩子们，我说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当下的社会病啊，你们可别被传染上。
“知道什么是乌合之众吗？利益趋同的群体受人操纵，导致集体思想和行为的同质化，与负能量发生共鸣。因此必须去中心化，揪出隐藏的操纵者，这样的人善于向人群散布负面消息，因此大家亟需培育个人的独立思考能力。在制造业工作，外部经济疲软，企业一时低迷是正常的，做工业没法急于求成。
“就像我组建烧钱的创新团队，至今看不到收益，可我下决心招收你们这些高学历人才。眼光放得长远，不能只关注鼻尖跟前的蝇头小利，要看到企业的大恩——企业承载全社会的劳动力，你们看重稳定性，这便是企业给予劳动者的大恩，所谓的机会和红利不过是小惠——万一你们跳槽到光鲜的外企，就会发现那里只能给出福利待遇方面的小惠而已。当然小惠是需要的，我们将来也会建立良好的分配和激励机制，但某些目光短浅的员工看不到大恩，比如企业为你申请落户上海，而你拿到户口就离职。”
她质问总助，老板这话什么意思。总助愕然道不了解情况。她心存疑虑，户口一事与或有的职业规划只对杭透露过，杭信赖总助和盘托出，而总助旋即收集信息上报；或许博士也知道这事，但博士没有非向老板禀告的理由。不管最后一环是谁，杭为什么要告发她？“告发”一词并不确切，怕是她自己也受了老板的洗脑，将离职计划认作背信弃义；劳资关系而已，不欠任何人的恩情，却被翻出把柄暗示“图谋不轨”。
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她卷入漩涡泥足深陷。明明她和他萍水相逢擦身而过，他脱身走开再不相见。却留给她一个甚是不体面的收场。要让事情演化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间倒流，她无论如何料不到此等变数；那样美好的春天，以为有着希望。时间倒流回去只有被杭瞒得更惨。曾几何时她和他说起那束名为“潮流之香”的玫瑰，美则美矣，却是虚拟现实灰飞烟灭的命途。伦敦，日内瓦，上海；每个名词深深的无力感，画册上平滑虚脱的字体。[16]
不会再见到杭。她的确不愿再见到他。面容终将磨损为夹在双层玻璃之间无法触及的画片，隔着山海的陌生人。和他相仿，研发部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很多也不会再见面。萍水相逢连籍贯家庭都未曾过问。他们回归何方平行世界的夹缝里，千山万水错落有致。
有过关切，但仅仅止于关切。日后如何，前途无量或渺茫；自求多福，各安天命。多米诺骨牌般一发不可收拾的焦糖化，分子链交联缠结，粘度指数增长。无人可逃脱粘稠洪流高蹈其上。
“Cara下午好，我是亚非大区销售助理。我们待会将同一个重要的客户做交流，需要研发部长提供技术支持，营销总监已经和他说过这个事情了。此次交流通过Skype进行，麻烦您帮部长下载Skype软件，使用我司公共账号。谢谢。”
“亚非助理你好，我已经帮部长装好Skype了。但是问题在于，厂部办公室使用的台式电脑没有配备摄像头和话筒，无法通话……”
“谢谢。视频会议下午三点开始，请您提前帮部长调试设备。”
“没有设备……既没有摄像头也没有音响设备。”
“有没有谁的手提电脑可以用呀？”
一根为销售部提供技术支持的管道，不告知内情只被支使打理技术支持的基础。技术总监和总助不在办公室，其他人即使带了笔电，也和她一样没有使用厂部Wi-Fi的权限。无奈她使用自己的手机数据流量，开热点支持视频会议。营销总监说会议不需她参与，然而部长不惯操作她的电脑，她只得陪着；顺便暗笑亚非助理不会说光谱仪spectrometer这个单词，博士也不给女友教授几个术语。销售部和印尼客户的头像在Skype那端闪动，孜孜询问为何焦糖色产品不能给出粘度的确定值。
亚非助理正在翻译部长的回答：
“生产工艺规定了反应终点，产物粘度在窄小范围内上下波动。焦糖化是糖类的受控加热聚合反应，温度越高，聚合速度越快；高温加热的反应体系添水冷却，聚合速度骤降，却不可能瞬间停止，产物粘度无法固定为某一个数值。
“室温下焦糖化仍在缓慢进行，保质期内确会观测到产品粘度的增大。给不出特定的数字，一定期限内的粘度范围却是可控的，借助留样实测数据能限定更小的区间。如果贵方必须要求一个确定的标准，我们可以做到。”
可以明确的，可以做到的，体系粘度不会失速飞涨，一段时间内焦糖不至于粘滞硬结。
C'estla caramélisation.她想着会有希望。
（第一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