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与怪兽搏斗的时候,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切记莫要模仿作案,本书仅供读者茶余饭后上厕所无聊消遣之用。”
吴忌随手一翻,合上书,书名《九十九种意外死法(下)》跃入眼球,吴忌瞥了一眼作者的名字——冬石——,抿嘴一笑。没想到时隔两年,竟然真的有下部,作者没有食言,补齐了余下的九十种意外死法,虽然其中的八十一种是直接在开篇的议论文中分类列举而出,而最后剩余的九种则和吴忌事务所书架上的上部一样,通过九则中短篇小说给出。“冬石,这个作者有点意思。”吴忌咕噜了一句,心满意足地揣上书向收银台走去。
走出书店,迎面吹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几片雪花。吴忌隐约想起早上看新闻的时候,有一条说今年冬天锡安市格外寒冷,今天最低气温将达到零下十度,创锡安十年来最低气温。吴忌不禁哆嗦了一下,将头一缩,佝偻着穿过湿滑的马路,往事务所方向走去。
吴忌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事务所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个子不高,约莫一米五五左右,穿了一件深红色羽绒衣,斜背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烫了一个俗称“大妈头”的蓬松卷发,白头发若隐若现,吴忌猜想她或许是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果不其然,当她转身和吴忌面对面的时候,脸上的皱纹暗示了她的年龄在五十到六十岁左右,她应该还有一定度数的老花眼,但她或许不爱戴眼镜,所以长时间眯着眼睛看东西,如此一来,眼皮在被反复拉扯之下耷拉了下来。此刻她又眯起眼睛观察吴忌,带着一丝对陌生事物天然的焦灼之情,她的嘴巴翘起,半张开,鼻子也不自然地钩了起来。如果耳朵也长在脸面上,那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她眼下的面部表情:她的五官被揉在了一起。吴忌对着这张焦虑质疑的脸,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说:“阿姨,你站在我的事务所门口干什么?”
“哦,这是你的事务所啊?”女人说话时带着一丝外地口音,不是锡安本地人。
“嗯,是我的事务所。”
“哦,那你就是那个吴忌侦探了吧?”女人指了指门,但从她后面的话语中可推断,她想指的是门后面的窗,“那个窗上写着‘吴忌侦探事务所’,所以我就上来看看。”
“既然上来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女人犹豫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吴忌进门的第一件事是把早已在门边上等待主人回家的泰山抱起来玩耍一翻,然后再把新买的书放到书架上合适的位置,最后才坐到他的专用真皮座椅上,对客人说了句“阿姨,你也坐吧”。女人左顾右盼,挪着步子坐到了吴忌的对面:“你这里挺好啊,还有一只小狗作伴。”
吴忌瞥了一眼在女人周围打转的泰山,微笑道:“阿姨养狗吗?”
女人将包包放在大腿上:“我在老家有养过,但在这里没有。”
“阿姨叫什么名字?”
“薛晓梅。”
“薛阿姨是哪里人?”
“我老家周潭的。”
“哦,周潭啊,景色很美呢。”
“你去过?”
吴忌摇摇头:“没去过,听说过。”这时泰山已经回到沙发上,蜷缩起来,盯着陌生女人发起呆。
“有空你可以去那里玩玩,我们周潭人都很好客。”
简短的一段对话后,吴忌看到她那揉在一起的五官渐渐化开了,看来女人的紧张感稍微有些缓解了。于是吴忌开始言归正传:“薛阿姨,不知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女人听到这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微微垂下头。
“薛阿姨,通常来找我的人都有烦心事,烦心事这种东西你一定要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吴忌稍稍引导了一番。
女人微微点头,“你说的对。”然后缓缓抬起头,“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吴侦探。”
“叫我吴忌就可以了。”吴忌看了一眼时间,4:47,距离饭点还有两个小时,他有的是时间听完一个冗长的故事,于是他拿出两瓶水,一瓶递给女人,一瓶打开自己喝,“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从事情的最初开始说吧。”
女人接过水,抿了抿嘴巴:“那要从半年前开始说起。”
“行。”吴忌喝完水,将水瓶放在桌上,然后端坐起来仔细听。
“我儿子叫孟寅,去年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找不到工作。现在工作难找,他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好工作没他的份,所以就自暴自弃地躲在家里,每天只知道玩游戏。说起来孩子也可怜,读高中那会儿我老公出车祸死了,这个事对他影响很大,结果高考没考好,还迷上了网络游戏,其实他小时候很爱读书,成绩也很好……”说到这,女人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其实阿寅除了爱玩游戏,没有其他毛病。就算他不工作,我也无所谓,我愿意养他,让他每天吃饱穿好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我在别人家做保姆,那家人对我也不错,一个月赚得钱够我们母子用了,我也不用担心房子,房子是我老公生前买下的。但是网络游戏太害人了,阿寅又太沉迷了,我听说如果不花钱,游戏很难玩过去,所以阿寅开始在游戏上面花钱。那钱是我给他用来买衣服买零食用的,以前他花得少,我不知道,后来他问我要钱要得多了,我才意识到原来他把钱都花在了游戏上。于是我就骂了他一顿,他爸爸死后我从来没有骂过他,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骂他,之后他两三个礼拜没有跟我说话。但那次之后,他也不再向我要钱了,我以为他知错悔改了,没想到……”
女人哽咽了。吴忌没有安慰,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母亲,过度宠溺孩子最终导致孩子完全失控。慈母多败儿的道理几乎每个母亲都懂,但懂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加之这位母亲对孩子还有一份年少丧父的抱憾之情,让她不宠溺孩子就更难了。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抹了抹眼泪继续说起来:“因为我不给他钱玩游戏,他就背着我偷偷去找兼职工作赚钱玩游戏。其实这本来是好事,他想工作了,想赚钱了,但问题是他又不喜欢工作,他就想走一些捷径,一些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捷径。最后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了什么人,他们介绍他去做试药员。我以前都不知道试药员是干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试药员是给药厂、制药公司研发的新药做测试用的,那不是用生命来冒险吗?阿寅真的是想钱想疯了,跑去做什么试药员,结果两个月后……”
女人戛然而止,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他死了……呜呜……”
吴忌听罢,叹了一口气。“薛阿姨……节哀顺变。”
过了许久,女人终于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我要是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我当初就不骂他了,他要多少钱我就给他多少,都怪我……”
吴忌没有再听下去,因为从吴忌的理解角度看,这个问题的症结根本不在薛晓梅不给儿子钱玩游戏,而是薛晓梅从一开始就应该劝导儿子脱离游戏,回到正轨。而从女人的这番自责中可以看出,她儿子的死亡是必然的,就算她不断给她儿子送钱,但他儿子最终还是会因为钱不够花而走上试药员的道路或者选择其他诸如卖血卖器官的捷径——赚钱的捷径,也是走向死亡的捷径。
待到女人自责完毕后,吴忌适时切入话题:“薛阿姨,那之后呢?”
“之后我就立刻报警了,一开始派出所的警察说我儿子是打游戏过劳死的,结果一个月后,有人上门来找我儿子,因为联系不到我儿子,所以他直接上门来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我儿子报名参加了他们公司的新药临床研究,他是定期来做回访的。之后陆续有其他两个医药公司的人来找我儿子问试药情况。我立刻把情况反映到派出所,于是警察开始继续调查我儿子的事情,差不多一个月后,他们终于把事情搞清楚了,原来我儿子一次性同时在三个医药公司做试药员。”
“然后呢?最后调查结果是这三家医药公司的药有问题?”
“不,警察最后说不能从药性上推论出阿寅是死于哪种药物,但三种药物之间可能有……他们叫什么来着,那种专业术语我记不太清楚,反正最后说……”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照着念起来,“‘无法得出试验药物造成病人死亡的结论。’就这么一句话,三个医药公司都没有直接责任,甚至还把责任归咎到阿寅身上,它们说在试药前明确说明了试药期间要多注意休息,但阿寅却熬夜玩游戏;它们还说试药期间如果生病需要服用其他药物都要经过它们机构人员的确认,但阿寅却背着它们跑去其他医药公司试药。凭这两点,三个医药公司把所有责任都甩给了阿寅,甚至还说是阿寅熬夜玩游戏疲劳导致的死亡!”
女人的音量明显比之前高了许多,吴忌适时打断道:“那警方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警方这边给出的死因是什么?”
“猝死。”
“猝死的缘由?”
“因为查不出是试药用的药物引起的猝死,最后给了一个说法是,连续试药和熬夜玩游戏引起的双重疲劳导致的猝死,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吴忌点点头:“薛阿姨,你表述得很好了,我听得懂。那最后三家医药公司赔钱了吗?”
“赔了,每家陪了十万。”
“哦,才十万……”吴忌显然觉得有点少。在人命面前,多少钱都嫌少。
“对,才十万,合起来就是三十万,我把儿子养这么大,结果莫名其妙死了,就赔了我三十万了事!”女人动怒地叫嚣了起来。
“那薛阿姨你来找我是想我帮你什么忙?”吴忌问完这句话,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这个微动作暗示吴忌心里已经有点数了。他心想这个阿姨或许想找他重新调查,帮他儿子翻案,但吴忌会明确回绝,因为他不想和警察作对,特别是这种死因本身不明确且调查都已经结束好几个月了的案子;他还猜测这个阿姨或者想找他想办法从三个医药公司多索要赔偿金,但吴忌还是会拒绝,因为这是律师的工作,不是他的职责所在。
然而吴忌以上的两个猜想都错了。女人似乎早已尝试过翻案和找律师索要更多赔偿金,但最后得到的反馈都是让她别再折腾了,翻案是不可能的,索要更多的赔偿金也不切实际,没有律师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因为女人手中纸条上的那句话已经为整个案子定下了基调。
那女人来找吴忌到底做什么呢?
在吴忌等待了几分钟之后,女人终于开口了:“找中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