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的家不大,但炕很大,墙上糊着泛黄的报纸,灯也昏暗,角落里黑漆漆的,地上靠墙放着两口暗红色的破旧大木箱子,半天儿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棺材。
栓子取下两床被,给半天儿盖上,又从柜子底下掏出装满南瓜子和榛子的小草筐,之后耗子一样磕起来。半天儿继续观察,无意间发现在房梁阴暗的角落里,挂着一面小铜镜。
凭借着职业敏感,他知道这玩意儿有点说道。正巧这时,栓子妈在外屋喊道:“栓子,你爸拉稀了,你出来给我凑把火!”
栓子麻利儿下炕,推门出去,外屋的白雾瞬间涌进屋子。栓子妈说了一句什么,把门关严。
半天儿随后也下了地,来到门口。他本来想听听俩人得多长时间,然后好去看看那镜子,不料听见栓子妈严厉地问栓子:“你这朋友啥时候走啊?”
栓子道:“过完年跟我一起走。我跟你说,妈,多亏了人家张哥,要不然我这一年的工就白打了,钱都要不回来,人家还给我爸买东西,比我买的都好!”
“咱村有规矩,不能带外人来,你也不是不知道!”栓子妈责备地说。
“都啥年代了,还遵守那规矩干啥。咱村还说搬走就死人呢,那二马六出去几年了,不也活着呢么?”
“他那叫活着啊!整天跟鬼似的!你别不知好歹,坏了祖宗的规矩!”
“不死就是没好使。妈我求你了,你和我爸能不能给我点面子,我哥可是好人!”
“我这还不给你面子?但是过完年妈指定不能让你走了,让你大娘给你说个媳妇,在家老老实实在家过日子。”
“妈,我就是出去打工,不算搬家!你俩都在这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行!”栓子上来倔劲儿。
“你小点儿声!”栓子妈训斥道。
听到这,半天儿心里犯了嘀咕。要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信不着外面的人这还情有可原,可是什么村还有这种规矩?不让带人进来,也不让人搬家?
他再想听,锅里水开了,掩盖了母子二人说话的声音。他离开门口,搬了把椅子,站在窗边儿,近距离看那铜镜。
这铜镜一巴掌大小,中心是镜面,周围有花纹,画的是八卦图,翻过来背面是鼓的,刻着龟背纹。
张半天儿虽说不是职业的江湖术士,但盗字行里离不开五行八卦这类门道。所以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伏羲镇宅镜。
他心想:这伏羲镇宅镜乃是至阳之器,一般放在大凶宅中辟邪,要是平常人家放着,这股阳气对主人极为不利。难不成栓子家找人算过,这房子有凶相?
他继续看,见镜子上落满灰尘,再次确定是个古物。
放在以前,他肯定直接下手,眼下他却有点犹豫。他是客人,这家还这么穷,栓子那么实惠,偷人家东西属实不仗义,可当惯了贼,看着这么个宝贝疙瘩闲置在这,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正犹豫着,他感觉气氛不对,低头向下看,见一张狰狞的脸正贴着窗玻璃看着他。
他腿一软,“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栓子妈和栓子一起跑进来。栓子爸随后冲进屋子,瞪着半天儿,质问道:“你鬼鬼祟祟地到底想干啥?”
半天儿看着他,跟刚才窗户上那张脸对上号,终于放下心。拍了拍胸口,原地坐起来,道:“原来是叔儿啊!吓死我了!”
“你干啥呢?”栓子爸问道,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在炕上坐着,看着那儿发亮,一时好奇,就过去看看。还没等看明白呢,掉下来了。”
“你干啥呀老头子!”栓子妈骂道,“人家孩儿摔了,你不说给人扶起来,还在这五六嚎风的。出去烧火去!”说着,他堆起笑容,伸出手,“没摔着吧,孩儿。”
半天儿自个儿爬起来,回答说:“没事儿,婶儿,这事儿怪我。栓子知道我,我平时就是好奇心重,冒犯叔叔了。”
“说的哪的话?你没事儿就行,那就是一面破镜子,祖上传下来的,挂房子上讨个吉利。”
“哎呀,祖传的东西,那更是我的错了。”半天儿拿出悔不该当初的样子,“叔叔婶儿你们心地善良,栓子踏实肯干,日子肯定大吉大利,越过越好。”
“这孩子,真会说话!”栓子妈道,“栓子,你多跟你哥学着点儿!”
“好嘞!”
“放桌子,咱吃饭!大过年的,真高兴,多了个儿子!又热闹了!”栓子妈说着消失在外屋的白气里面。
饺子端上来,一家人围坐在一张炕桌上蹲着吃饭,没有电视,外面也没有鞭炮,再没人说话,屋子里特别尴尬。半天儿不得不发挥自己的长处,一个劲儿的猛夸栓子在外面多么招人喜欢,总算把这顿饭唬弄过去了。
栓子妈把碗筷收拾过去,给栓子和半天儿铺好被褥,把栓子爸领回小屋睡觉。半天儿有心让他们别见外,却听栓子说:“先装睡儿,等会儿我带你找我哥玩去。”
半天儿早就觉得无聊了,被他这么一说,心里痒痒。
风越来越大,撩拨着古旧的窗棂,发出哭似的悲鸣。两个小时以后,栓子一骨碌爬起来,道:“哥,咱们走!”
半天儿也爬起来,跟着栓子鬼鬼祟祟地下地,穿好衣服,又见栓子从柜下面掏出一碗凉饺子,倒进塑料袋揣在怀里。
“你这是怎么个意思?还带点儿盘缠?”半天儿不解地问。
“给我两个哥哥带的。”
“仗义!”半天儿竖起大拇指,对栓子的人品越发喜欢。
俩人踏着积雪走在出村的小路上,眼见着又要进山。半天儿问:“栓子,你哥家住在别的村吗?”
栓子笑嘻嘻地回答:“我哥他俩早就死了。”
半天儿定在原地,摸向贴腰的短刀,逼视着栓子。
“你咋地了哥?”栓子一脸惊悚。
“我咋地了?你大半夜带我找死人玩儿?你问我咋地了?”
“哥你别紧张,我就是给我哥他们俩上个坟。过年了,让他们也吃上一碗饺子。我爸妈都不让我来,但我知道,要是没有我俩哥,这儿埋的就是我。”
“这样啊……”半天儿收起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不早说明白。吓我一跳。”
之后路上,栓子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栓子还有两个哥哥,哥仨儿一人差一岁,小时候天天一起疯玩。栓子七岁那年下河游泳,不想来了一股牤牛水把他冲走,他俩哥为了救他,全都淹死了。
按照村里的规矩,死了的小孩儿不能进祖坟,随便埋哪烂坟岗子,也不行上坟,等坟头儿平了也就当没这么回事了。栓子始终感恩两个哥哥,逢年过节就偷摸来看看。
俩人一边说一边走,转眼来到半山腰一片空地上,前方涌出一片坟头。
这些坟大都很破旧,没有墓碑,盖着积雪,像一个个没发好的馒头。从坟堆里穿过,栓子停在一处坟前,“哥,那就是我大哥和二哥。”
半天儿搭眼看,见这座坟比周围其他的要高。想必是栓子偷摸来给填的土,不由得又被栓子感动。
栓子在坟前清理出一片土地,把饺子袋打开放在上面,转头问半天儿:“哥,你带烟了吗?”
半天儿点着两支,交给栓子。栓子插在雪里,说:“大哥,二哥,我又来看你们了。这边儿这是我的新朋友,北京的,跟你们对我一样好,你们认识认识他。”
半天儿心里瘆得慌,慢慢往坟地外面走。栓子继续说:“大哥,二哥,过年啦!今年栓子挣老多钱了,给咱爸咱妈买的新衣服,买的猪肉,咱爸咱妈老高兴了。你们不用惦着……”
山村的夜干冷干冷的,冷得树林子不时发出脆响,好像松木被冻裂了一般。半天儿在坟地边上停下,自己点着一支烟。栓子这份儿淳朴的兄弟情,让他想起了他那四个兄弟。
他们曾经都是沦落街头的人,彼此肝胆相照,一个人挨欺负了就全都上去玩命儿,慢慢站稳了在北方盗字行里的位置,什么大风大浪都一起扛过来了。可是眼下老大失踪,疯猴子进局子,小八情况未知,弄得四分五裂,他逃到这深山老林,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今天是三十,没有月亮,到处漆黑一片。他习惯性地顺着山势张望,忽然发现对面半山腰上若有若无地冒着一团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