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半天儿几乎虚脱。他琢磨着可能是得了感冒,管马六要一些药,吃下后回到自己屋,锁好门。
躺下前,他忍着难受检查一遍羽绒服,没发现有翻动的痕迹,上面的头发丝也在。他心里的怀疑顿时去了大半。
马六烧火,炕冒热气,被窝里越来越暖和,半天儿稀里糊涂地睡着,马六叫他吃饭,他说了几句话,仿佛都在梦中。
乱七八糟的场景涌进梦里,半天儿说不清那都是什么情节,只知道一阵阵害怕。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醒了,可怎么动都动不了,浑浑噩噩又睡下。
睡到半夜,一阵吵闹把他叫醒。他吃力地翻个身,听清有人在院子里吆喝:“这家店地人都死绝了咋地?来客也不知道招呼,要是没人,俺们就直接住了啊!”
说话时,伴随着很多杂乱的脚步声,他判断大概有六七个人。
马六不在?半天儿搞不清楚状况,准备起来看看。可起身时他才发现自己烧得厉害,浑身大汗,连下地的劲儿都没有。
他复又躺下。这时,窗户被敲响,“有喘气的吗?出来一个!买卖上门儿了!”
半天儿想说话,只吐出一阵气声。那人继续敲,马六的声音从前屋响起,“谁呀?大半夜跟我这吵吵你妈个逼!”
“哎我操!臭开店的说话这么大口气,还想不想搁这混了?”另一个人回应道。
“想干你也不能这老吵吵啊!大半夜的谁不睡觉?”马六可能发现对方人多,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是老板呐?”先前那个人问,“你搁哪冒出来的?”
“你们住店?”
“啊!”
“住店跟我来。一人一宿十块钱。”
“赶紧地!兄弟们赶了半宿路,累死了。有啥吃的没?给我们兄弟整点儿,上点儿白酒,把门前我们那几匹马也喂喽。”
“别吵吵,住着别人呢!先交钱,啥都少不了。”
“撒楞地!钱俺们有多是!”
“跟我来吧!”
众人跟着马六回到前屋,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半天儿忽来一股尿意,扶墙下炕,走到外屋对着尿桶放出一泡热汤。
提裤子时,他感觉天旋地转,回身之际,忽有一道白影从内屋闪过,门发出一声凄惨的声音自动关上。
他揉揉眼睛,绵软无力地搭住门把手,几乎没用力,门又开了。
他暗道可能是自己头脑不清醒,摸黑朝炕走,隐隐感觉黑漆漆的屋子里气氛不太对劲。来到炕沿边儿,他发现被窝也莫名其妙地盖着,他出来的时候肯定掀着。
再看,那被窝里鼓着,竟在微微起伏。
浑身的汗登时变凉,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右手攥拳,左手悄悄抓住被角,猛地一掀,举手要打。一个老太太突然朝她咧嘴一笑,竟是一张褶皱的黄鼠狼子的脸。
天地旋转,不等他挥出那拳,整个人昏死在炕沿下。
等半天儿再有知觉,浑身冻得僵硬,马六正在敲窗户。他朝炕上看,被掀着,保持着昨天他下地尿尿时候的样子。
“等我下,马老板。”半天儿虚弱地回应,挪向房门,打开门栓。
“哎我操!你咋地了?”马六看见半天儿,大惊失色。
“感冒了,发烧。”半天儿一边说一边往屋里挪。
“你可别死到我这儿!”马六扶着半天儿往炕上走。
“死不了。”半天儿摆手,扶住炕沿,爬回炕上,“早饭我不吃了,等会儿你再给我烧把火,送点药,我给你加钱。”
马六脸色难看,皱眉盯着半天儿的脸,半晌,摇摇头,“你这不像感冒,你昨晚梦着啥没?”
半天儿想了想,也觉得蹊跷,“不知道是不是梦,我下地撒尿,回来看一只黄鼠狼子钻我被窝。”
“黄鼠狼子上炕?”马六又惊又怒,“昨个儿在山上你是不干啥没告诉我?”
“没有啊……”半天儿努力回想,“啊,我想起来了,我扯断一根黄鼠狼上吊的绳子。”
“你傻逼啊!”马六咆哮,“我不告诉你那玩意儿不能碰了吗?”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他妈是黄仙儿在阳间留的记号,你整坏了,仙家跟你回来了!”
“不能吧?”半天儿苦笑。
“你他妈还不信!现在仙家正作你呢!啥时候把你作死啥时候拉倒。你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滚蛋,别死到我这。”
“别介,马老板,你开店把病人撵走太不仗义了。这大雪泡天的,我无亲无故,出去就真得死了。”
“说他妈你不信,谁管你?”
“我信,我信。”半天儿点头,无力再吵。
“我欠不欠把你掐死!这么地吧!离咱家不远有哥出马的寡妇,我先回去安排几个新住店的吃饭,吃完饭带你那看看有啥解法没。”
“行,别把我撵走就行。”
“你等着啊!”
马六起身走,二十分钟左右回来。那时候半天儿已自己穿好衣服,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等着。马六扶着他出院儿,把他放在一架小爬犁上,拉起爬犁走上大道。
半天儿虚弱得已经感觉不到外界的温度,只感觉哪哪都发烫,又冷得受不了。他仰面朝天,看着天空移动,心说我他妈这是怎么了?
没多久,爬犁拐进另一个院子,马六把半天儿扶起来。半天儿看见面前是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左半侧房顶有一个大坑,眼瞅着就要塌了。
房子里漆黑,到处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儿,一个烧红的炉子立在地当央。炉盖子射出来的光线里满是飘浮的灰尘。
半天儿被马六放在南炕上,靠墙坐着。北炕上被窝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慵懒地撑起身子,看着马六。
马六道:“我昨天带这小子上山,惹了仙家,您给看看,给破破。”
女人爬出被窝,下地朝半天儿走来。她穿了一身大红的睡衣睡裤,衣领不整,一对饱满的奶子若隐若现。看模样她也就三十岁出头,朱唇杏眼,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那略带几分狐疑的眼神儿让半天儿很不舒服。
半天儿避开她的目光,扫视整个屋子,在地柜上看见一个纸糊的神龛,里面供有一牌位,上面写着“胡灵君仙姑之神位”,神龛两边还有一副对联,视线模糊他看不太清楚。
女人来到半天儿面前,伸出纤细苍白的手在他天灵盖上轻轻挠了三下,而后一声不响回到北炕上,打开炕柜,掏出一套黑色的大褂。
马六赶紧拉上窗帘,屋子里更加黑暗。
在昏暗的光中,女人背对半天儿脱下睡衣睡裤,露出曲线玲珑的背影。她内里什么都没穿,只在脖颈子处有一条很细的银链子。之后她又叠起睡衣,套上那身黑袍,用一根筷子把头发别在脑后。
再转身时,她的嘴唇变成了黑紫色。
她来到地柜上的神龛前,点着三根香,插进香炉,自己点着一支烟,叼在嘴里,猛吸几口,屋子顿时烟雾缭绕。
半天儿呛得直流眼泪,视线更加模糊。
这时,马六手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张扁平的单面手鼓和一根绑着红绸的鼓槌,分别拿在两只手上,站在女人的侧位。女人双腿岔开,双手缓缓高举,烟雾不停从她嘴里吐出来,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
随着女人的手举到高处,袖子滑下,露出白皙光滑的胳膊。俩人神色交流,马六冷不防地把鼓敲响。
半天儿吓了一跳,顺着墙滑倒在炕上。俩人也没管他,继续仪式。他只好趴着。
随着马六的第二声鼓,女人似唱似念地说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上门闩,大路断了行车辆,小路断了行人难,喜鹊老鹄奔大树,家雀蒲哥奔了房檐,五爪金龙归北海,千年神龟回沙滩,十家上了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云淡淡,雾蛮蛮,扬鞭打鼓我请神仙……”
女人的声音尖细高亢,台词合辙押韵,顿挫有力,马六手里的鼓就着辙口敲出节奏,颇有些韵味。
半天儿行走江湖,知道东北跳大神一般需要俩人配合,一个大神儿,请仙下凡治病,一个二神儿,在旁边服侍。他知道这女人是大神,可万万没想到马六自己是二神。他心说:这骗钱也太明目张胆了,赶紧折腾完回去吧,再吃几片药,别把我耽误了。
俩人还在继续,鼓点越来越密,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气若游丝,她的身体开始颤抖,从头到胸,从胸到腰,从腰到胯,从胯到腿,甚至每根手指头都在抖动。
慢慢的,女的声音重新变大,“仙姑名叫胡灵君,前世修炼南海边,修炼九千九百九十年,斗过哪吒三太子,打过显圣真君二郎神,太白金星见她绕到走,吓得天王丢了真身……仙姑此行双龙镇,经过青龙山、白虎山,朱雀玄武两座高山……”
随着这一段超长贯口,屋子里似乎多了某种神秘的力量,炉盖子兀自跳动,“咯啦啦”作响,油灯左右摇摆,时断时续。
没多久,大神的声音又开始变小,她吐出一系列含混不清的地名,声音突然拔高,“摆好案台您就到我身边!”
声停,鼓停,油灯熄灭,屋子里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与宁静。
黑暗中,筷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惊凉了半天儿一身热汗。
炉火的光渐渐显现出来,映在大神身上。她耷拉着脑袋坐在凳子上,被汗水湿透的蓬乱长发垂在身前,与黑暗融为一体,中间露出一张如纸般苍白的尖细的脸。
诡异的色彩中,大神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冷颤,甩得胸脯摇晃,汗珠子飞。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频率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大,伴随着还有几乎听不见的呓语。不知道打过多少个寒颤,屋门“吱呀呀”自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陌生气息从半天儿脚边经过,绕过炉子,走进大神身子。
寒颤戛然而止,大神抬头,原本那张光滑的脸竟多出无数刁钻狰狞的褶皱,好像瞬间老了几十岁,一双眼睛尖酸刻薄,让人极不舒服。
她直起身子,轻撩长袍,翘起二郎腿,把手伸向马六,举止动作也跟之前判若两人。
马六把一根装好的长杆烟袋递过去,她接到手上,衔在嘴里,猛嘬几口,吐出一串浓烟,目光转向炕上趴着的张半天儿,用一个陌生尖厉的声音说道:“你小子六根不净,来我们仙家的清修之地,大搞破坏,引来天劫,该当何罪!?”
半天儿还沉浸在大神的变化中,突然被问有点发蒙,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说话。
马六主动替他开口,“仙姑,这小子已经知道造孽了,不用说您也知道他都干啥了,您给支个招儿,留他一条小命儿。”
女人抬头看着马六,似有不悦。马六马上把头低下,吓得打了个寒颤。女人又看向半天儿,观察一会儿说:“看你小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材料,这么死的确可惜。今天我就帮你一个忙,你毁了黄家仙的遗位,让黄家仙变成孤魂野鬼,本是大罪。但那黄家仙法力不如我,我靠面子上下打点一番,也可保你周全。”
马六道:“多谢仙姑帮忙,需要啥您就直说,我让他准备。”
女人想了想,道:“童子公鸡要一只,不让鸡鸣那么快;蓝色棉布要九尺,要挡住拦路豺狼和猛虎;细箩两面,筛出两面三刀不良人;挂面两把,喂饱前世饿死鬼;五色线两轴,绑住判官神行腿。东西备齐出门西北走,二十里后有一棵大柳树,放在树下,我自去取。”
半天儿一听就懵逼了,心说要点钱还行,要那么多玩意儿送那么远,我这身子骨折腾到那估计早都死了。
这时,马六道:“仙家你看,这小子三魂七魄估计都丢了一半儿,没力气办事。我替他置办行不行?”
“给你三个时辰,树下见东西可以解灾,树下没东西我师父太上老君也救不了他了。”
“我指定送到。”马六道。
“行。”
女人说了一声行,又开始哆嗦。马六见状抓起手鼓,开始打节奏。女人缓缓站成请神时候的姿势,嘴里念叨一串串“送神”的词,足有五分钟才停下。
供灯兀自串起火苗,照亮神龛。女人容貌恢复,颓然坐回凳子上,长袍湿透,似已晕厥。
马六抱起女人往炕上走,边走边说:“都他妈是你,看把大神累的。赶紧准备好钱,跟仙家请愿不还愿你死得更快。”
半天儿看着马六抱大神的姿势怎么看怎么觉得亲昵。无意间,她注意到女人衣领里滑出一个东西。
是一块指甲盖大的祖母绿,镶嵌在一个小巧的银托里,吊在脖子的银链子上。
他想细看,马六把那女的放回被窝里,盖上被,看不见了。
马六又回来扶他,扔上爬犁,拉回旅店,送上炕。半天儿知趣地掏出三百块钱来交给马六,马六带钱离开,整整消失了六个小时。
半天儿也整整睡了六个小时,还真别说,醒来之后整个人满血复活,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了。原来他还觉着这就是马六骗钱的把戏,现在回想跳神的一幕,倒是真有些环节说不清道不明。但同时他也想起一个细节,让他心里系了个疙瘩。
马六回来之后开始忙活着做饭,天要擦黑,半天儿跟马六还有昨天住店的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他们一共有七个人,有一个带狗皮帽子的是头,其余的人形形色色,多数都在大大咧咧地唠嗑,只有一个少一只耳朵的瘦子不苟言笑,时不时瞟一眼半天儿。半天儿看到这群人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戾气,断定他们绝不是什么正派人士,偷鸡摸狗是小,杀人放火也不是干不出来。
一只耳第一个吃完,掏出一杆铸铁烟袋抽烟,跟半天儿聊天,半天儿认出他手里的烟袋是一种叫“拦面叟”的奇门武器,更加断定他们来路不正,索性装出没见过世面的三孙子的样子唯唯诺诺地问一句答一句,胡乱扒拉一口之后,逃也似的回屋了。
他听见人们在身后大笑,暗骂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
病算好了,半天儿终于有精力思考。可他锁上门,拿出来的却不是十二玲珑函,而是枯井女尸的那条银链子。
他一遍一遍地捋着链子,自言自语地叨咕:“没道理啊……不能这么赶巧吧……可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直觉呢?”
天很快黑了,正房那边又开始争吵。狗皮帽子说:“废他妈啥话?让你带路你就带路!给你钱!”
马六道:“有命挣钱也得有命花钱呐!这大半夜的,我可不走那条道儿,碰着狼我都不怕,碰着不干净的东西,谁也治不了。你们没看着那房客么?刚请仙姑看过,差点儿死了。”
“滚犊子!那小兔崽子一看就是个没把儿的玩意儿,有鬼也上他身,哪个小鬼敢上大爷我的身!?”
“就是,就是。我狗爷命硬五行全,哪个小鬼碰着俺们,算它点儿背!哈哈哈!”
“你们命硬,我不行啊!道我都给你们指好了,你就自己走呗!非带着我干啥!”
“还能吃了你咋地!磨磨唧唧地!明天早晨就放你回来!”
“我不去!说破天我也不去。”
“你去不去?”
“不去!”
“再问你一遍,你去不去?”
“不去!”
“二驴子,你把它拉到后院,砍条胳膊。我看他去不去。”
“别他妈整我!那条道儿没我谁也找不着。你们剁了我,就别想去了。”
“你他妈不去,留着你有啥用?”
“我去。”马六咬牙道,“松开我。加钱!”
“你要多少?”
“三千,上打租儿(先给钱)。”
“马虎,把钱给他!”
几个人又折腾一阵,之后前院马蹄声响,没多久销声匿迹。半天儿暗道天赐良机,一骨碌起身,带着银链子锁好门,走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