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依稀地记得,刘义将青铜印交给他的时候曾提到过,这枚青铜印关系到大汉国运,是高祖时期就留传下来宝物,如今看来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留侯张良被高祖誉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其谋略精深,当世无人可及,若说大汉二百多年有一个能算出汉家天下的国运,必是这位留侯无疑。
只是,单凭留候像上龙纹还不足以破解青铜印的秘密,而且其中藏有什么样的玄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此刻他也不便调查。
无奈之下,刘秀只能按下心中好奇,将注意力集中在文比上。
刘歆知道辩论的文题甄阜早已想好,于是便对甄阜道:“甄大人,这论题还是请您来宣布吧!”
甄阜一喜,起身朗声道:“孔子尚贤,天下贤者为君王之道,今日大家就以古之君王作为辩答,相互交流,以文会友!”
众人心中一突,谁也没想到今日辩论的题目乃是君王。
刘秀、阴如月面面相觑,都听出了甄阜论题的弦外之音。
刘良捋须,沉声道:“论题涉及千古皇帝,似乎有所不妥,不如换一个吧!”
“诶,无妨!此论题只是讨论而已,又不是妄议朝廷,大家就当随意听听,看看郎儿们的见解如何。”王朔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直听得众人眉头大皱。
刘歆微笑道:“诸位,既然太守大人以此题,大家不妨随意说说,本座在此以人格担保,今日之言绝不会涉及大不敬之罪,朝廷若有追究,本座自可以为诸位担待,请大家畅所欲言!”
众人动容,刘歆如此魄力却是难得,只听一人说道:“既然国师大人作保,不如就让晚辈我抛砖引玉吧!”王家子弟中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站了出来。
刘歆一怔,眉头微蹙,别人不认识这青年是谁,同样隶属太学儒宗的他怎么会不识认,被誉为太学四十年来舌战最强的后起之秀,前任丞相平当之子,太学博士弟子,平晏!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王临竟会请平晏来做外援。
“嗯!有点意思,看来王临此次魁赛是势在必得了!”刘歆虽有一丝意外,却饶有兴致地微笑起来。
“在下平晏,国师有礼!诸位有礼!”
平晏淡然自若地走了出来,他本不想这么早出头,可上首坐得不是别人,乃是当朝的国师刘歆。平晏生性骄傲,虽身为博士弟子,却乃不满足现状,欲位列三公,问鼎他父亲当年的职位,继而成就一门父子双宰相的佳话。刘歆身为国师,不禁在天子面前颇有话语权,就连王莽也是私交甚笃,王临虽是王莽四子,但论及朝中的分量却远远不及刘歆。因此,他敢为人先,希望可以赢得刘歆的赏识,借此平步青云。
王临见平晏这么快就跳出来,起初有些意外,但很他明白了平晏的心思,心中升起了一丝不悦。
平晏侃侃道:“自古圣王,论贤能自以三皇五帝为首,其下禹、汤、文王、武王次之,春秋战国,诸雄并列,君王却良莠不齐,春秋有五霸,战国分七雄,后归于秦。始皇大材,然性暴戾,二世无能其性情更是变本加厉,故天下分崩离析,这才有我高祖皇帝斩蛇起义。大汉之初,百业将废,高祖圣明,以黄老无为而修养生息,使天下元气复燃,百姓富庶,可见天下之主,当以圣贤为先,如夏桀、殷纣、幽王之人任之,则社稷危矣!”
众人有的面面相觑,有的微微颔首,但不管如何,平晏一番侃侃正论,扬扬洒洒数百字却已将天下帝王尽数总结,并以天下之主取其贤为论点,说明了皇帝贤能的重要性,并且褒扬了道家的黄老无为是大汉朝兴国的最大功臣。
这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皇帝是用来干吗的?不就是以身作则,为天下人的表率么,国家有了贤能的皇帝则天下兴旺,若是皇帝无道,那江山社稷也要跟着遭殃。
因此,从表面上来看,平晏的论点可谓稳如泰山。
书到用时方恨少。
李通、阴兴等人看着平晏那是咬牙切齿。要他们舞刀弄枪,上阵杀敌那是轻而易举,可论磨嘴皮子的本事……他们肚子里的墨水还是太少。
邓禹沉思了一会,起身道:“在下邓禹,平兄所言虽然有理,但凡成帝王之位,无不聪颖过人之辈,夏桀文武双全;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秦二世虽无道,但精通秦律,这些帝王哪个不是大才?至于成就帝位乃是父君所授,合乎天命,难道先帝不传亲子,传给一个外姓人不成么?”
邓禹之言顿时引来了一阵赞赏。
的确,皇帝的继位人通常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一个皇帝总共也有这么几个儿子,像周文王那样有一百个儿子,可大多都是收来得义子义女,可最后王位还不是传给了自己的亲儿子武王姬发?所以,不是皇帝不想挑选有贤德的承继人,而是他压根就没得选,只能从子嗣中逃出最优秀的把位置丢给他。
平晏打量了邓禹一眼,暗暗惊异。这个邓禹貌不惊人,剖析却正中自己的要害,皇帝没得选也就无所谓天子是不是贤能,但凡天子继位都是合乎天意,他的论点也就可有可无了。
不过身为太学博士弟子,平晏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认输?
“邓兄所言非也,天下之事素来有德者居之,高祖仁德,故得天下。而天子之位的继承之君也并非无可考量。尧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摄行天子之政,荐之於天;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於天。十七年而崩。尧帝考验了舜帝整整二十八年,舜帝考验了大禹王整整十九年,可见帝皇的品行是可以考量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不少心思敏捷之辈都听出了平晏的弦外之音,邓禹更是皱起了眉头。
自伏羲氏起,三皇五帝乃是大禹王都实行的都是禅让制,说白了就是谁的能耐大,谁的威望高,谁的品德强,谁来做皇帝,而孔子在《论语》中的解释是“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意思是上天的大命已经落在了你的身上。当然,孔子那套“天命”的理论听上去有些虚无缥缈,但在儒家当道的大汉王朝却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只是这套理论实际上是一把双刃剑,所谓天命云云,其实对谁都一样,就看你手中有没有权力,譬如王莽。
王莽在朝为官几十年,可说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手握大权却不忘克己不倦,乐善好施,在朝野朝外摆出一副新圣人的姿态,这像极了五帝中的尧、舜二帝,若在加上神鬼天命之说,说不定他真能成功造势,从汉家天下手中夺过大统之位。
刘玄起身冷哼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天子大统岂是说禅让就禅让的?”
平晏微微一笑,道:“孔孟本重尚贤之道,更何况还有先君仁圣在前!何来名不正,言不顺呢?”
刘玄语塞,他本以为自己口才不凡,却没想到平晏轻描淡写的一语就把他的观点挡下了。
阴如月缓缓起身,一身儒袍丝毫没有掩盖住她的脂粉气息,反而令她多了几分文静书香,如此俏丽娉婷的人间绝色不禁让众人眼前一亮。
平晏虽口若悬河,却也为之惊艳,暗暗赞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绝世红颜!”
然而,下一刻他的惊艳便不翼而飞了。
阴如月词锋犀利地反驳道:“你的话不过是在扭曲孔子之意,孔子主张尚贤,本意并非指帝位。相反的,他提出‘天命’乃是为了弱化贤德之人对君王权利的影响。天下之大,贤者无数,你怎知彼不及此?倘若帝王以贤德作为衡量的标准,那天下间若要冒出一个更为贤德之人,那岂非当位君王就要退位让贤不成?”
平晏为王莽造势,以皇帝的贤德为考量标准,阴如月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切中了他观点中的破绽。
李通见阴如月如此能言善便,大感钦佩,帮腔道:“阴小姐所言不错,这天下若是隔三差五的冒出贤德之人,这皇帝岂不是人人可做?”
平晏脸色一沉,微怒道:“大德大贤之人岂会是遍地的白菜?孔子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矣’,你不过是个女子,以何论政?还不速速退下!”
他被阴如月说中了破绽,知道这位少女有的可不仅仅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学识,词锋皆是不逊男子,因此只得以“女人”为借口,逼她下场。
阴如月闺怒,刘秀的脸色更是沉如积水,正要开口时,却听刘歆不悦道:“平晏,你是太学博士弟子,怎可和世间那些腐儒一般论调?还不向阴姑娘陪罪!”
“博士弟子”四个字一出众人齐齐动容,之前平晏雄辨滔滔舌战邓禹、刘玄、阴如月时众人已觉得此人非凡,竟想不到是太学来的博士弟子。一些世家弟子原本还想在国师刘歆面前一展才学,如今“博士弟子”四字压下来,顿时把那些跃跃欲试的世家子弟太压了下去。
在国师面前秀才学不太可能了,但也不能自取其辱吧?
刘歆在太学辈分极高,又是平晏特意巴结之人,他不敢不从,欠身道:“平晏心急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阴如月冷哼了一声,显然不接受平晏的道歉。
刘秀见阴如月受气,心中早已不悦,看了刘歆一眼,只见他微微颔首,似有鼓励之意,于是乎,起身侃侃而道:“平兄此言差矣,天子之位关于社稷百姓,岂可能儿戏?昔日,燕王哙听信鹿毛寿谗言,将燕王之位禅让于燕相子之,可结果呢?国政大乱,齐国乘虚而入,燕国几乎遭到灭顶之灾!由此可见,君位不可轻易禅让,不然非但无助江山社稷,还会动摇国本!三皇五帝虽有史籍记载,但年代久远,即便是《史记》之中,对其禅让也有只字片语,至于禅让之德乃是孔子后续所书,以为后人以范而已。”
实事摆在眼前,平晏一味强调三皇五帝的贤德,可却忘记了三皇五帝是上古之事,事迹多有些虚无缥缈,而燕王哙禅让子之乃是战国时期的故事,相比之下更贴切眼下的朝廷。
平晏额头已然渗出了细汗,刘秀一番话直指他的死穴,他强硬道:“燕王哙庸碌无能,燕人愚昧无知,故才会被鹿毛寿蒙蔽,并非禅让本身有错!”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平晏的理论已然站不脚了,燕王哙昏庸,子之贤明,按平晏所说,燕国应该走向富强才是,结果却和他的理论截然相反。
阴如月眸光晶莹,满是崇拜看向自己的文叔哥哥,心中已然心花怒放。
这才自己的文叔哥哥,什么太学生,什么博士弟子,在文叔哥哥面前都是渣渣才对!
刘秀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下淡然一笑,摇头道:“燕王哙或者庸碌无能,那赵武灵王又是如何?”
“哎呀!”平晏一震,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神色再没有之前的淡定自若。
赵武灵王乃是赵国的一代英主,胡服骑射,使赵国一跃成为七雄之一,最强盛时就连强秦和宣太后都深为忌惮,如此有作为的君王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两个儿子争位的戏码中,说到底还是禅让惹出的祸事。
平晏哑口无言,刘秀却侃侃而道:“由此可见,所谓的禅让不是圣人们都天下大同的一种美好期盼,若此古法当真行的通,孔老夫子为何不去当皇帝?”
大道至简,燕王哙、赵武灵王的例举如果是将了平晏一军,那之后的话就是打中了他的死穴。
王临面色难看之极,他虽不擅长舌辩,却也知道平晏已然输了。
刘歆起身,微笑道:“平晏,你可服输?”
“我……”平晏张了张口,很想说不服,可话到嘴却是说不出口。
刘歆道:“既如此,这次辩题比试便是刘秀获胜!”
闻言,刘氏一边顿时欢呼响起,刘稷等人控制不住兴奋,冲了出来,将刘秀高高举起抛向天空。
刘歆欣然一笑,看向身旁的太守甄阜,问道:“大守大人可还有疑虑?”
甄阜嘴角抽搐,只得苦涩一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