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从细碎的响动中醒过来时,整个卧室都好像笼罩在一块儿巨大的暗黄色罩布下,隔着窗帘惨淡地渗进些光。我打开手机,发现还没有到设定的闹铃时间。
没想到竟然下起了雨。
我穿着睡裙,从阳台向外张望。地面尽是湿的,绿化区的树叶和泥土地都变得亮油油的,花瓣被雨水打落在树下,远看好像半透明的粉色圆片散落一地。好在并没有刮风,纤细的雨丝垂直着向下降落,银针一般。
即便如此,室内也没有凉快多少。妈妈早早地去上班了,我一向睡得很沉,也没有被吵醒。没有心思接着睡下去了,我感到有些闷热,起床时不忘将空调打开,之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厨房,在电热水壶里加好水。
预定的票没有办法退换掉,我和林文决定按照原计划去看电影。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从学校带回来的衣服都是事先洗干净后放到行李箱,之后又从行李箱转移到衣柜里的。期末考试周和社会实践周之间总是相隔几天,那几天没有什么新的任务,除了到学校周边的公园、商圈闲逛,骑自行车兜风以外,我和舍友都习惯将衣柜里的衣服再清洗一次。
夏日里趁着天气正好,衣服挂在阳台上,有时候早晨挂出去,晚上就晾干了。因此那几天晚上时常可以看到公共水池靠窗户的位置接连摆着几个堆满衣服的盆子,蓝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形成一条特殊的风景线。大家也许都喜欢在诸事已毕的晚上洗衣服,这个时候离洗漱的高峰期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白天要做的事情也基本都做完了,日头西沉,正是洗衣服的时间。如果刚刚吃过晚饭,也可以不忙回宿舍坐下,在这个时候站着消化一下。晚上洗完的衣服晾在阳台,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收进来。
尽管正是盛夏,但毕竟外面下了雨,我换好了T恤和长裤,继续在衣柜里翻找一件合适的长袖外套。高中时穿的校服安静地躺在最高的格挡里,一共三套。一套夏季校服,两套秋季校服,都是蓝白相间的款式,仍很干净。
“我已出发。”林文发来消息。
“好的。”我在手机上回复道,在末尾加上一个“OK”的手势图案,拎起帆布包。
最后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外套,我只好拿了一件白色防晒衣出门。
我记得那天也下着雨的。
我坐在公交车上,一边胳膊支在公交车的窗沿上,看着雨水沿着窗户玻璃滚落下来。这些高度不一的水珠起初滑得很慢,然后便迅速掉落下去,汇进其它的水渍里。长柄雨伞的伞尖还在不停滴水。
不过那是秋天,这里的秋天很短,秋高气爽、有阳光也有凉风的日子屈指可数。秋天的第一场雨往往预示着大降温的到来。那一天之前,第一场秋雨已经连着下两天了,那一天是第三天。我在校服外套里面穿上薄针织衫,浅蓝色,上面有很简单的动物图案。我一直很喜欢这件针织衫,即使到了大学还在穿。不过现在看来,我衣柜里面蓝色的衣服也只留下了这一件。
高二分了文理科。文科分成三个班,理科分成五个班。我们这一级选择文科的人是三年来最少的,因而相同大小的教室,文科班就相比理科班要宽敞舒适很多。四列七排的课桌可以完全摆开来,教室一瞬间敞亮了许多。
高中二年级对我来说是一段十分愉快的时光。虽然进入文科班后的课业压力和理科班不相上下,但是学习更适合自己的科目总是比较轻松的。班级里很多同学的桌子上都搁着一本“闲书”,教室后面也有一个书架,上面放着同学们从家中带来的书,书架上还摆着几盆绿植——窗台上也有几盆。有一盆栀子花甚至开过花,从教学楼下都可以看到她白色的花朵。偶尔会有理科班的学生到文科班教室闲聊,或者借一两本书去看。
随着分科分班而来的是中午的培优班,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再次见到他的。
培优班的教室选在五楼,文科一个,理科一个,分别在走廊的两边。我很喜欢上课的那间教室,从教室窗子向外看可以看到隔着一条水泥路的家属院。那个院子的楼看上去已经有些岁月了,楼体微微泛着青白,还是红瓦的屋顶,有小阁楼。几乎每一户人家的窗台上都摆着几盆植物,有的开花,有的只长绿叶。有一家不仅窗台上养着花草,还架起木板,将整个窗户做成了花架,冬天以前,整面窗户都放着花草,寒冬来临后,那些花盆便都被收进屋内,窗户有重新变得光秃秃了。
我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想象着如果住在那样的楼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时间会不会流淌地慢一点,静一点。时至今日,我仍然时常想起那幅景色,难以忘却。
其实中午上课的气氛也是很安静的。高二时培优课只有英语和数学,常常是老师发下了提前印刷好的试卷,留出半个小时让我们来做,之后再将错误较集中的题目和最后一两道难题在黑板上仔仔细细讲解。有时候一些题目理解起来颇为费劲,所以教室里总是寂静无声的。
理科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状。
“一个男生占多数的班级总是很容易热闹起来。”
一次午餐期间,林文这样说,当时我们刚刚升入二年级不到一个月。林文选了理科,但是我感到在我认识的人里,她是最具有“人文情怀”的人。
对于有很多男生的班级,我感到十分有趣,而林文只是觉得他们很吵。
理科班经常传来热烈的掌声。紧随其后的,有时是起哄声、欢笑声,有时是任课老师分贝更高的一声喝止。对此,高一的我曾从相识很久的学姐那里听说过。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直到那掌声穿越长长的走廊来到文科班的教室,促使严肃的地理老师走下讲台将敞开的门关上,我才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起初这个举动还会引起文科班内一些小小的骚动和笑声,慢慢地大家便都习惯了。尤其在下午,如果你站在走廊中央,一动一静格外分明。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高一时身在男女人数均衡的班级中,感觉不到有什么特点,直到从这样的环境中脱离出来,以旁观者的角色再观看,那种感触就变得特别明显了。
平时如此,中午的理科班课堂也活力不减。如果你从走廊西侧的楼梯走到五楼,穿过一段有大窗户的走廊,右手边就是理科使用的教室,那里面与其说汇聚了全年级理科成绩最拔尖的学生,倒不如说坐满了整个年级最活跃的一群人,而这群人当中,又几乎都是男生。
理科培优班总是下课很晚。我们的课一般在十二点一刻结束,之后大家便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回到原班级休息。理科班完全不是如此,题目的难度,学生间的争论,不同方法的展示,时常能够将结束时间延长到十二点半。这个时候楼下的教室早已经陷入黑暗的沉静,一大群人再浩浩荡荡地走下楼,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取的。所以他们索性睡在这间教室,打起床铃后再回到班级教室去。也可能是“常驻”的缘故,他们的教室比我们的干净很多,那里每天都有值日生提前打扫,桌椅擦净,黑板擦净,窗帘拉开——这又是另一个优越的条件,全五楼的教室只剩这一间还有窗帘。
但是那间教室的凳子时常不够用,所以有理科班的同学来文科班教室借凳子是常有的事。我第二次见到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个下雨的中午,我隔着一扇窗,隔着层层的雨幕,又隔着一扇窗,看到了对面楼房一间屋子内橘黄色的灯光。在那个昏黄且阴冷的午后,那盏灯格外温暖。于是我更加大胆地仔细观察那间屋子,隔着两扇窗和层层的雨幕。不过模模糊糊地也看不见什么了,我只感到那是一间小的居室,里面应当还有一张靠墙的小床。这是我能看到的。应当还有一个靠在窗户和墙壁之间的书桌,这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坐在黑板右侧的第二排,老师刚刚把A4纸印刷的完型填空发下来,就在这时,原本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接着几个男生匆匆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老师,借几个凳子。”第一个进来的男生说道。然后他们到空出来的第一排桌子下去拿凳子。
我抬起头,正对上一个男孩的侧脸。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安静,嘴唇呈现出一条平直的线,他的鼻子是很挺拔的,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几乎透明。正是此时,好像有人接通了我大脑中短路的天线,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男孩我是见过的。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个男孩我是见过的,可见我是多么迟钝啊。
结果那天中午回到教室后,记忆里就只剩下对面的灯光和他的侧脸了。我把完形填空放进文件夹里,将桌面上的书本一律摞起来收进桌兜里,然后就裹紧校服外套趴到书桌上睡觉。这样的天气原本就让人昏昏欲睡,我更是没有一点心情再看一页书、做一道题了。
即使是现在的我,要说出那个名字,还是感到格外复杂。所以他的名字按下不表,干脆就叫他周二吧。
之后我经常听说关于他的事情,大多都是“坊间传闻”。他经常不写语文作业,被老师当成反面教材在文科班“批斗”;课间走廊里的吵闹声有一半是他和他的朋友们的功劳。最轰动的事情莫过于在一次校外活动时,他和几个男生因为某些事情安排得不合理,险些与领队动起手来。那个事情在当时被传了很久,而“周二不好惹”的定论也在文科班里流传甚广。可是不知是何原因,那一天的他和我素来对他的印象格格不入。
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让我今后的生活发生巨大的变化。那天下课后我还收拾得很晚,慢吞吞地把卷子和笔袋放在一起拿在手里,和倒数第二个出门的学生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出教室。然后我走到靠近理科班教室的那一边,假装正常地路过那里,实际小心翼翼地向那门上的玻璃窗内张望,想再看一次男孩的脸。
可惜这样晃过去不过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还有齐刷刷的后脑勺,我根本无法辨认。我只好作罢,略感失望地走下楼去。
现在回忆起来,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也很好,可是时间是必定要向前走的。
我时常回忆起那一天他平静的侧脸,在那上面我看不到他平时所显出的冷厉和不易接近。恍惚间,我又想起隔着两扇窗户和层层雨幕看到的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