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倒不是自然醒过来的,而好像是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也许还有很重要的人物和场景,但是醒来之后一概都记不得了。梦或许是戛然而止的,在很重要的部分断裂开,于是我便醒来了。我感到心闷得难受,找不到原因,想不来缘由,头脑也混乱得好像浆糊一样,索性作罢。我从躺着的地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床边的地毯上,身上穿着薄薄的T恤和短裤,尽管如此,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濡湿了,紧巴巴地贴在身上。坐起来时,一粒汗珠便沿着脸颊流到下巴,随即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到处都是燥热的,到处都是潮湿的。我在地毯上盘起腿,用手扇着风,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式空调,才想起来卧室的空调早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就正式宣告报废了,现在用蓝色的罩子罩起来。因为我到外地上大学的缘故,也没有再更换新的空调,暑假勉强在客厅或者母亲卧室睡觉,倒也并无大碍。书桌上的台灯送给邻居家的儿子。那盏台灯是高一下学期换的,可以调节三种模式,灯身是银灰色,很漂亮,高中时我一直宝贝得很,但是于我已经没有大用处,也送人了。
我的卧室除此之外便和高中时期相比没有什么改变了。书桌上面的架子还摆着高中三年级没有做完的各个学科的习题册,侧面的书架和单独搭起来的木架子也一沓一沓地放满了课本和笔记本,以及收纳试卷的文件夹。那些笔记本和文件夹的封面花花绿绿的,现在看来有些幼稚。
“还没有收拾完吗,要吃饭啦。”妈妈在门外催促。
“马上就好。”我从地毯上站起来,现在无论是头脑还是心脏都感觉好一些了。
每个假期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卧室,可是直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从高中时代就留下来的书本试卷。
黄昏的天光隔着窗帘映入室内,卧室依旧是没睡醒的样子,靠窗的一侧仿佛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属色,又好像要融化在金红色的光芒里,时而锐利,时而柔软。高中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刚刚从公交车上下来,再次汇入归家的人潮中,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心里计算着今天的作业又要写到晚上几点钟。虽然书架依旧有些凌乱,书桌则以收拾整洁,显眼的位置上放着一张长长的相片,是塑封好的,两头向中卷曲。我将座椅上的坐垫扶正,坐上去,拾起桌子上的那张相片,拿住两头,将它展开在眼前。室内仍是昏暗,我干脆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跪倒窗台边上,探进窗帘里,将相片放到金色的夕照中。
这是高中全校的毕业相片。因为要在有限的空间装下同级全校师生,所以每个人都像袖珍小人一般,不过面容却不甚清晰。相片上的每个人都带着笑意,有的人还没来得及笑,有的人已经笑过了,不过喜悦的痕迹是不会错的。手指在相片上划过,夕阳下,一个男孩站在倒数第二排靠右的位置,眼睛因为光线的缘故微微眯起,眉毛微蹙,嘴角带笑,手里还夹着一个篮球。
一看到篮球,就想到高中那件糗事。
我不禁笑起来,又轻轻长叹一口气。
“吃饭啦,你在这屋里热不热呀。”妈妈推门而入,“一个人趴窗台上干什么呢?”
“来了来了。”我忙站起来,跟在母亲后面走出卧室。
“先洗手。”
“知道啦。”
晚饭是蔬菜粥,加了细碎的咸蛋黄在里面。高中二年级刚戴牙套的一两个月母亲经常给我做粥吃,因为但凡吃硬一点的食物——哪怕是面条——我都会疼得流眼泪。
闷热的天气让人没有胃口,哪怕一碗粥也会吃得慢慢悠悠。
“房间里的东西,收拾收拾也该卖掉了,一直放着也不是办法。”吃饭的空当,妈妈说道。
“嗯……”我点点头,埋头喝粥。余光里妈妈无奈地支起脑袋,夹了一块凉拌黄瓜。
“这一年适应多了吧?”
“嗯,好多了。”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应和着点点头。
“那就好……”妈妈把小锅里剩下的粥舀到我碗里,又说,“当初你突然说要报理工类大学,我和你爸都吓了一跳。”
我愣了一下,接着埋头喝粥。
“那爸爸不是还很赞成嘛。”我嘿嘿一笑。
“那毕竟是你的志愿,你要去哪里我们当然都支持……”妈妈说着,忽然变了神色,“今天你爸不在,说说,当时怎么就想到报那几所大学了?”
“哎呀,”我笑了笑,“当初的原因现在哪里还记得呀。”
的确,现在想到当初居然会去填报理工类大学,竟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了。
妈妈不再追问,收拾起碗碟到厨房去了。
“对了,妈妈,我明天早上和林文约了去看电影,下午学校还有个分享会。”我大声说。
“知道啦,把手机拿好。”妈妈在厨房里回应道。
洗了碗,我打开卧室的大灯,坐在地毯上继续看那张全校毕业照。
毕业照的背景是学校的主教学楼,砖红色的墙,很有代表性。主教学楼很大,一共六层。一楼有会议室和器材室,二到四层分别是高一到高三的教室和教师办公室,五楼六楼用作活动教室和自习教室。这座楼几乎是贯穿我们高中三年的活动场所,除过体育课要去操场,实验课要去实验楼以外。高一年级还有音乐课、美术课和计算机课,可以横跨整个操场到教学楼另一面的实验楼去,之后去实验楼的机会就仅剩下大型活动和室内集会了。
现在仔细回想,尽管从高中二年级开始就时常感到作业繁多,身心疲惫,不过其实我的高中生活过得很愉快,很充实。不过无论如何,总觉得乏善可陈,最丰富的,都一沓一沓高高低低地堆在卧室里了。所以其实卖掉最多的,是高一年级的课本和习题册,我的卧室在高二会考之后清理过一次,关于高一年级理科的资料几乎一本不剩。否则房间肯定是更乱的。
高一时还是不分文理科的,我们这一级人数又多,导致每间教室都挤挤塞塞地排满五列八排四十张课桌,虽然拥挤,也很热闹。我至今仍记得某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上,我抬起头时,正看到前排一个女孩坐在座位上写作业,落日的光辉细细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那情景,真如一副油画一般。
那件糗事就发生在高中一年级的第二学期。那是一个下午,是周二下午,日期我记不得了,但是究竟是周几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周二有整整三节数学课,除此之外还有物理课和化学课,语文课和英语课则各有一节,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灾难一般的课表。即使是上了大学以后,我仍然习惯用课程分布特点来区分日期。
那天下午,再上完了两节数学课后,我和朋友两个人到学生食堂楼下的小卖部买自习课垫肚子的零食和饮料。我买了一盒巧克力味牛奶,后来我经常喝这个口味的牛奶,高三晚自习前吃过晚饭后,我们习惯在操场上散一会儿步,我就会一边走一边喝。从学生食堂到教学楼要穿过一段篮球场。那一天正巧在进行高一年级的篮球比赛,球场外围了很多人,喧闹嘈杂,不时传来响亮的哨声,还有叫好声和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们驻足向里张望。其实什么也望不到,勉强可以看到篮筐和被抛起来的球罢了。站了一两分钟,我和朋友一致决定返回教室。意外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我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一声“小心”,我转过头时,看到一个男孩神色匆忙地向我跑来,并向我伸出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紧随其后的冲击撞得几乎晕厥过去。当时我大概是站不稳了,下意识地蹲到地上。如果要用一个画面来形容,就好比用棒球棍一下子打在西瓜上。
总之那个时候我蹲在地上,根本起不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流下来。
当时疼得恨不得原地打滚,现在回想起来,痛感早已经不可能重现了,不过那个男孩向我跑过来的一幕却像是定格画面一样模模糊糊地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我记得他冲过来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但是完全不像是救球或者救人,反倒好像要揪起我的衣角揍我一拳的样子。
然后,我感到他蹲了下来,缓缓问道:“你没事吧?”
我听他说话的次数很少,很多时候都是在楼道里隔得很远,听到一些声音,既不粗犷,也不温和。所以他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也说不清楚。尽管我一直很想仔细地听一听他的声音。
我是一个很迟钝的人,我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男孩子。那个时候我才读三年级,和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因为一次奥数比赛相识,始终只是相识的关系,见面会打招呼。就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男孩,遇见他时心会“砰砰”跳。就这样喜欢了一年,甚至鼓起勇气想去告白,不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再见面时当初的感觉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结果那一次,相似的事情又再次发生了。
篮球赛之后,我很快将被篮球重重砸到的事情抛之脑后,直到高中二年级的某一天才重新回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