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无声绝不敢相信眼前的这景象会是真的。
那杨伯的死,是自己和林以梁亲眼所见,便是大罗金仙,也医治不回性命,却怎么只隔得一夜,他便能起死回生转阴为阳,谁会有那般的本事,难道是传说中的阎罗放他回来了,抑或是自己昨夜与林以梁所见的,却又是一场虚幻,那么林以梁这会又去了何处呢?
以林以梁的性子,如果没事,断不会让寡母幼妹提心吊胆的在长夜里慢慢枯等的,若是他真找到什么要紧信息,亦绝不至鲁莽草率的蛮干,他定会来找自己商议。他现在失去音信,这巴掌大的小镇,藏一只鸡雏都是困难,他一个大活人怎可能无故消失不见,他是闯入赵家被发现后让赵家悄然谋害了,还是他后来真去了黄月山里,迷失在那里凶险的迷障中了?
可能是赵赫给英无声服下的药丸劲力已退,他被赵望杰几人打过的内外伤痛一时都疼起来,他强忍着,渐感疲惫,便虚弱得撑不起心智长久思索了,什么都判断不明。他能做的,也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杨伯一路点头呵腰的行过人群,一边温和和的低声向人招呼示意,一边往赵赫面前走过来。
英无声盯得几乎就要把眼珠子扎在杨伯的肩头肉里。
杨伯仍是之前的那幅龙钟邋遢的样子,除了面脸被雨水泡得发了苍白青淤的神态,再也看不出别的异样。那些和杨伯叽叽咕咕说话的人,好像也并未查觉杨伯的不同之处,就好像杨伯并未真的死去一般。
英无声将舌头咬了一下,使自己思绪清明了几分,他忽然恍惚中想着,难道这杨伯或有回魂术不成,杨伯也像叔父一般,是有大本领的人物?既然黄月山里能有魔怪出没,叔父能凭空而隐,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杨伯也许会是身具大功大法的人呢!
英无声虽然这般想,但他始终无法给自己的诸多疑问一一作解,得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看杨伯走近,便试探着问候了一句,说;“杨伯,许久没见你了,你身子近来可好?”
杨伯转脸看英无声。英无声趁机瞧得仔细,杨伯面上正是一点人色也没有,他脸颊虚肿得厉害。英无声就感觉杨伯幕老的气息里有分明的死亡味道。
杨伯眼神僵硬冰凉,说道;“是无声大侄子啊,哎,老得都不中用了,等死呢,将死了,死期已至,跟已死没什么分别的!”
杨伯一句话里连说四个死字!
便见杨伯说这话时脸上表情全无,他眼珠子虽转动,虽有叹息,但他言语亦如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腐朽之气。
英无声便觉那杨伯诡异至极了,他被杨伯的话惊诧了心思,他猜不透,那杨伯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句‘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是不是别有所指。
英无声再欲试探,杨伯已到赵赫面前。就见杨伯佝偻下头去,任雨水哗哗的从面颊流下,也不擦拭,说;“大总管,是你找我?”
赵赫说;“你老认错了,我是二管家,赵赫。实在对不住你,这么大的雨还让你跑一趟,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柴禾木炭过去备着入冬。”
杨伯没推辞,木讷着口道了谢。英无声心里犯疑,那杨伯向来胆小,从不与豪奢之家来往,怎么这回会欣然接受赵府的馈赠呢?这也不是先前那杨伯狷介的性子啊!
这人徒有杨伯之表,却无杨伯之气,会是谁呢?是不是真有阴鬼借尸还魂了呢?
就见赵赫又一指点在林大娘的背上,说;“杨伯,我听林家婶子讲的,你曾告诉过林家大兄弟,说他家不见的林青大妹子是被敝宅给害了,有这个事么,是你亲眼所见还是从哪里听闻的风言风语?”
众人的论说声小下去,都齐刷刷的围拢得近过来,便都看向杨伯去。他们僵硬麻木着面孔,也不知是因为被雨水秋气侵淋的缘故,还是怎的,他们的面上也都惨白兮兮的了,他们似乎都要听杨伯怎么说。
这围观的人,平素多为邻舍,大有相熟相近的,如果说他们不解劝赵府与林家的闹动是惧怕着赵宅的权势,那他们都现出麻木僵硬的神情却又是何故呢?
英无声望向林大娘时,她被高肿着面颊的林白在腰里抱扶住了,见她血糊糊的脸上只有一对眼睛是分分明明的,她看向杨伯的眼神里哀哀伤伤,有很多的期盼和求助。
便听杨伯说;“好教大总管知道,林家娘子容禀,小老儿已有大几天没见过以梁那孩子了,小老儿这几天身子骨很不利索,在生死里挣扎,再加上怕黄月山里出了的那怪事,小老儿这几天是很少出门的。”
众人听杨伯这么说,便又低头窃论起来了,他们唇嘴动着,像喃喃自语,又像和尚诵经,话音被雨声掩没。英无声心中愈发奇怪,想这些人形容枯蒿,话语如鬼,怎么都会如此不寻常呢?
英无声片刻之际也猜测不透,他怀疑杨伯那般说的动机,也可能是他受人恩惠嘴软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杨伯受了赵家奴才胁迫,惧怕赵家势利,或是此杨伯非彼杨伯。英无声总觉得那他的话便未必能当真。
英无声便也隐约听见,亦有人叹气说杨伯光棍可怜,还说果真是有好些天没见过杨伯的面了,说都是黄月山里的凶怪闹的。
众人听见提及黄月山,他们苍白的面上却未见任何容色的变化。
英无声心中嘀咕,寻常之人,听到黄月山中恶怪总要面露惊恐之色的,也不敢轻易道及,怎么这干人却全无惊惧震怖的表情呢!
这也太过蹊跷了!英无声一时只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
他复看向那杨伯,不知道是那杨伯说谎呢,还是他真的未曾见过以梁?他强忍胸腹间的剧痛,再看林大娘时,见她眼里的盼望之火熄灭了,眼里黑了下去,再无一点鲜活色气。
只听得林大娘喃喃的说;“你骗人,你说谎,你们是一丘之貉,你诳了我的以梁。”
所有人都没有退去,雨也未歇,杨伯也不再说话了。赵赫赶出一步,便说;“众位高邻都听到了,敝宅并没害过林家兄妹,这一定是谣传,敝宅虽有些薄产,但京里也是有给咱们皇上当差的,也知法度规矩,怎么会依着势要祸害乡里呢。”
“既然林家婶子不信,便请几位贤邻一并,与无声兄弟再同到敝宅里看看,如果并没有林家兄妹,大家也是个见证,一来安了大伙悬着的心,一来也好洗刷掉敝宅的冤屈。”赵赫说。
当下赵赫不容众人多虑,便亲点了十多位平素老成持重的乡党,叫人过去帮忙扶了英无声和林家母女,往自家的深院里欲行去。
赵赫回头向杨伯说;“杨伯,这里没你事了,烦劳了你,你且自去安歇着吧,柴禾回头我便叫人给你送过去。”
赵赫话毕,正要领人往宅里去。却不妨英无声说道;“既然杨伯也是证人,且请杨伯一道同去。”
原来英无声之所以这么说,他是心中有太多怀疑不解,他想不管怎么,据他了解的,林以梁绝不是个爱说假话的人,以梁既然说是杨伯告诉的,便极有可能是真的,他想待从赵家出来,跟着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杨伯去看看,到底他们都是怎样的真相。若让杨伯先走了,就变数多了。
赵赫听说,立住步子打量了英无声好几眼,迟疑了片刻,遂对麻木如死的杨伯说;“也好,就请杨伯同去吧。”
那杨伯也不推诿,一干人前呼后拥的走进赵府深院,赵赫早传下话去,吩咐宅里男女老幼都不得回避,都伺候在每间屋院的门前,等一众人但有疑问了,便即开门启窗的进去查探。
赵府廊檐九曲,仓房如林,屋宇影影幢幢望若云盖。众人都底眉躬首的走着,都不深出大气一路也没人真要搜东拿西的追问。合众人里,只有林大娘迷迷狂狂的,要挣扎着往各处寻去,却被英无声示意了林白,两个人将她紧紧的拽拉着没让去。
其时英无声心里暗自盘算,如果他真不识数,万一真的明着发现了赵家的什么隐秘勾当,只怕自己也会活不过明天的,便是赵赫不说,他最终也躲不过赵望之的毒手。
他之所以愿意随众前来,一是身子无力,挣扎不开,一是也多少希望能暗地里探知点林以梁的讯息。虽然他明白以赵赫这般的安排,他未必能看到什么有用的,但他也想到,若遂了赵赫的愿,屈从了他们,或者赵宅能装作大度的放过林家的孤儿寡母。
“等我离开时再让你们这些贼王八知道厉害!”
英无声嘀咕了一句,众人行过牌额上题着‘云湖’的幽淼水区,突然,英无声刚落足在一座亭榭台阶之前,便猛觉心里悸动起来。
他才悚然而望,便骤然看到,一阵阴风已从便桥围栏下的水上涌起,那阴风搅动湖面流波,就渐聚成一个人的模样,薄薄透透,裹杂着大雨,如银马蛟龙似的飘掠而来,穿过雕栏花树,就绕开众人只扑到他的怀里来了,乱掀着他湿透的衣衫,似要将他揭翻在地,冲到湖中去。
英无声吃惊,急要待投抱到亭柱上去,那阴风水波敛成的人却突然在众人面前盘旋散开,后又聚拢了,就蹿刮到林白母女面前,只是在她二人脚下久久缠绕,但并不离去。
林大娘面色痴着,并不见奇怪,林白却似被那水人风雨吓着了还是怎么的,林白就喊叫英无声,英无声过去要护在林白面前,却在一刹那,它又向赵赫卷去了。
兔起鹊落之间,没觉得赵赫显出惊怕,便见赵赫不知何时,手上已握着一串青光幽幽的念珠子,赵赫大喝着说;“什么畜牲,都敢来赵府搅闹。”
赵赫言语间便将掌中的珠子抛出正打在了那阴风水人的漩涡背里。霎时,那珠子上青光更甚,似要将那水气尽收而去,就见那阴风如有不敌,水人遂也猛然四裂,在飘飘洒洒的落下湖面之际,只一个卷滚,已将离得较远的两人掀下湖波去了。
林白惊得叫出来了,英无声却乱着心思。就见赵赫已命救人,几个仆从跳入湖下,而那阴雨水人早散入静浪之中,嚓的一声,只留得半截通体如火的玉簪子在亭畔的花栏下。
英无声看见了,立马认出来,那半截玉簪子正是叔父身上唯一值钱些的东西,是叔父常拿着把赏的那件。
这终究是怎么回事呢,那阵风来得古怪,那水人更是无稽,叔父的那玉簪被他视若珍宝,轻易绝不示人,就是自己,要了好多次也没能让叔父舍得拿出让瞧一下,却怎么会被一股邪风恶波从水里吹出来呢。
林白似有话要给英无声说,但终于停住了。英无声却全然没在意到林白的欲言又止,英无声困惑着这所有的一切,那湖里的怪风水人会不会和叔父有必然关联,这赵府里高楼朱瓦的,气象森严,门仆极多,京里还有入仕的大官,这等兴旺富贵之家,怎么会有如此的异常出现,莫非这赵家门里真有什么见不得人幽隐藏匿着!
怕是走不得了,叔父交代过的,也只能见机行事着办了。英无声想,叔父身上的玉簪,绝不会平白无故的被那怪风水人从湖中吹来,这情形比半梦之间见叔父身披血污的事更真实,叔父到底去了何处,他经历了什么,须得查查了。
英无声看着几个仆从将落水的人驾出湖面,在心里暗暗的记住了这泊湖水域的大概位置。
英无声四下里瞧着,便见赵赫看到那玉簪后面色大变,将那半截玉簪捡起了,仔细看了一回,他就向英无声打量了过一眼,却没说话,只嘴唇动了动,就把簪子揣入怀里了。
赵赫不提玉簪的事,顿了一顿说;“让众高邻受惊了,这湖里自来便有风怪,时常出来败人兴致,却也没别的厉害,老太爷本想请人除去,但又想此地相连着黄月前,怕这水怪与黄月山中凶事有所牵连,怕惹出祸端,累及乡里,便一直没敢动手根治。”
那两人也被救上来,都是依旧的样子平安无事。一干人便都唯唯诺诺,都木鸡似的只顾点头,脚下似被人牵着,都不觉间放快了脚步,似都想尽快的回到自家去。
终于,众人行遍了赵宅的大小角落,赵赫便也不多做客气,将一干人送出内院了,着人去拿了些丝绸缎匹给大伙分赏,英无声也替林白拿过,赵赫便厮跟着,又将众人从里院送出来。
到了宅门口,赵赫止了步,拱手为礼,说;“众高邻都见了,舍下并无林家兄妹的踪迹,那林家婶子的话,自然都是不足为信的传言了,众位回去,还请代为舍下宣讲澄清,也免得乡间父老再生疑虑。”
众人躬身俯首的应着,只有林大娘面色呆僵着不说话,林白在一遍遍的低了声抽泣着安慰。
赵赫说;“林家大婶你也不需多伤心,料来咱们大兄弟大妹子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回头我着人给你们送些药饵去,毕了我再派人帮你们到合处找找。”
赵赫话毕匆匆而去了。众人也不道辞,英无声看见杨伯一个人托着孤单单的背影回去了。英无声便吩咐了林白叫先将母亲送回家好生看着,他自己再去找杨伯问问。
看众人走尽,英无声便抚着胸口悄声跟上杨伯渐走远的身影去。
似乎那杨伯并没发现后巷里有人跟着,他也不回头,只是勾着垂老的腰,一步掀着一步的行着。
雨水幽幽咽咽的流,英无声不敢弄出响动,两人之间便总隔着一段路的相跟着走。英无声心中疑惑更重,看清楚那杨伯行走落足之际脚尖总是颠着,脚底便没有一点声音响,他像飘在道面的水花上,也不停步,也不回头,只是直挺挺的走。
待行到杨伯的住处了,就见杨伯推开门扉挪身进去了,连院门亦不再关上。
英无声怕事出不测,便忍着浑身的疼痛极快的贴着墙追过去。他刚到院门口爬在门缝中往里张望,已见杨伯入屋,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几乎便被杨伯的模样吓得叫出声来。只见在那侧影里的杨伯脸面上,血就一滴一滴的从眼里,从嘴角里,从鼻耳孔里,一起俱流出来了,他慢慢的倒到炕上去,一霎里被屋墙堵上再什么也看不见。
英无声乍着胆,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的钻进院去,潜上台阶,他极尽气力的收了脚步呼吸声,趴在窗格的破缺口窥探,只见在那昏暗的光色里,那杨伯面目僵硬发白,七窍里血痕殷殷,是一具尸体仰躺着,直硬硬挺挺的不动,显然是死去已久的形状。
“他个奶奶的,真是活鬼现身了!”英无声磕着牙悄骂了一句,想不来怎么死的杨伯如若生人的往赵家去作证,这和赵家有没有关系呢。英无声心里乱成团,两腿打着摆子酸软的几乎提不起半分劲力了。
会不会是赵家来迎杨伯的那人做的手脚,还是在昨天夜里,又发生了什么异事呢?
英无声看那死尸的面上,越发觉得可怖,怀疑那死鬼会突然跳起来扑向自己,他便再不敢多呆了,一转身逃出了来。
英无声想,那马二爷与杨伯同死,会不会也变成阴魂了。
英无声想着,忘了身上的伤痛,他快速的穿行在满天不止息的大雨里,向马二爷的宅位那里急行而去。
合镇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片时,英无声已到马二爷的门前,试了试,门依然关着。英无声便咽了口唾沫,将面上的雨水抚尽了,正蹬在墙缺口要翻进去,就见从院中堂屋的门口走出了一个身影,一抬头,正是已被吊死的马二爷。
就见马二爷阴阴恻恻向他看来,他一个胆寒,一跤跌翻摔在道口上,急起身,便没命价的狂奔逃去。
怎么会人死又复生!
他一口气跑到自家院里,正喘着,隔壁院中林白的凄惶大哭之声又将她惊了一跳。他顾不得其余,急急的跑过去看时,只见林白抱着母亲,正一声一声的惊慌哭唤。
就见林大娘身子手足软软的垂拉下去,眼睛虽然圆睁着,却死死的不动了。英无声便胸口猛然大痛,再抬眼时,已被桌上的一只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凉气倒抽了。
他强挣着让自己静了静,镇定了片刻,过去看那颗人头,才近前,已愕然得不能自己,那骨碌碌尚未瞑目的首级,正是经宿未归的林以梁的。
他胸腔里沉闷得几乎出不了气息,他眼里发酸,强抑着难过细看,发现林以梁唇角显着干枯的血痕,唇微张,血从嘴角流出来,有一点点舌头噙在齿牙之外,原来林以梁是连舌头都断了。
好狠辣的手段!英无声眼睛湿得厉害,面前乱乱花花的,一口气堵在胸膛里,好像什么也都晃动起来了。
就见林以梁微闭的唇突然张开,一物从口里掉了出来,英无声骇异不绝,看林以梁的头颅再无动静了,他便惴惴的检起那个物件瞧看。
打开了,原来是张裹紧的纸团,上面字迹仓促凌乱,正是林以梁着急忙慌时的笔墨字样,只见纸上仅写着‘绿竹林下,云湖深处,魔灵秘藏’十二字,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