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里英无声就眼目恍惚,脑中旋晕,他们被疾风裹着,如有脚不落尘身飘万里,不知天地何处的感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几人已立足站定,他尚未回过神思,舒开绷紧的眉面,早听得耳外风声远掠空谷而去,河川幽邈,呼啸似鬼,大雨连天而坠,洒洒历历如敲空山。
他急睁眼看时,林白也一脸惊奇的向前方望着,便见一干人正落脚在一面孤零零耸入云岚深处的巨型石柱之上,石柱顶面仅有棋盘大小,人置其上,肩不得转,踵不可旋,稍动身子,便似有摔掉下去粉身碎骨的危险。
英无声心头骇然半响,腹中狐疑,立脚之地那般狭小,怎么能容得下这八人之多?知是有异,细看时,除了一个凹陷的小坑和之旁纵横的裂纹,也外无别的。他怕林白不小心失足跌落,便将她拉得紧贴着自己的一侧。
再远瞧向下看去时,只见那石柱真是突出地底,孤直笔立如有擎天架海之势,待望得仔细,才发现它端头铺开,又倒是像一张撑延的云盖,与地表如有千百丈的高下,那四边悬谷远广,白雾沉沉,分毫不见兽走鸟飞,直是临着一处摸看不清穷底的入冥深渊。
过石柱而去似有百千十里,那风雨声潇潇洒洒的,正是传自彼岸的危崖险峰之处,就见在那飘飘荡荡的云烟之里,对面隐隐绿色之下,无根无据的坐落着一片高插入空的青峰,那群青峰如刀削斧劈,也是垂断而立,险峻非常,其上林木葱葱郁郁,望若海潮大浪。而那如磐而落的风雨和淋淋洒洒的风雨之声,便正是直从那些青峰里漂传过来的。
就见那里岚雾四合,水空山虚,继而山水似被风雨吹落摇荡不定,时有时无,幻幻真真,实是实假难辨。
英无声心中无底,不知他们立在这石柱盘上不动是要怎的,是不是要飞过对岸到那片虚实不定的险峰中去,如果他们真要飞渡而过,自己可真没半点办法了。
英无声想,这面石盘高立千仞,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端是落足无处,进退两难,若被困在这里,便是不被身上的病痛折磨而死,也会饥饿而死,凄惶沉闷而死的。
前头明瑶及诸葛四兄弟都肃然恭立着不言不语,只静静的望向云山雾海的深谷那头去,似在等着什么。英无声正盘算间,林白惊呼呼的说;“无声哥,你看,有蛇,有大蛇来了。”
林白似乎极怕,紧紧的往英无声的怀里钻。英无声看去时,果见一条水桶粗壮的绿鳞大蟒,正张着血盆似的大口,吞吐着红惨惨双叉信子,竟无依无凭的穿行过那万丈深渊上方的白雾,笔直的向几人落足处飞游过来了。
也不知那蛇来意是仇是善,能不能看见自己。英无声心中忐忑,想如果那蛇要袭击他们,他只有紧跟在诸葛四兄弟身后了,凭诸葛四兄弟阻挡一阵。这么想,他便悄声让林白将箍着发的一支她唯有的银簪子取下了,紧握在手里,想如果到紧急关头,他也只能试着以簪子刺那巨蟒的眼睛。
再看明瑶几人时,却全不见几人稍有担心惊奇的样子,只有夜曦似有所虑,不时的向四下里打量张望。
明瑶便问了,说;“十三妹,你这半天怎么了,总显得这么心神不宁的。你发现什么了吗?”
夜曦有些不好意思,说;“师姐,咱们这盘云渡上,还有别的道路可通过去么,不知怎么的,我今天总是心神不宁的,眼皮有些跳得厉害,总感觉哪有不对,有些怕过这盘云渡。”
原来这里叫盘云渡,这里孤险高峻,云飘雾绕,名字倒也恰切。英无声想到,却听得林白低音说;“无声哥,是不是这个姐姐发现我们了?”
英无声也自疑虑,但随即释然了,想如果他和林白被发现,那夜曦绝不会做视而不见的事的,便向林白说了,摆手让林白止了言语,免得真有万一,让他们发觉了。
明瑶说;“傻妹子,你好歹时常出入这里,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条道是当年黑血七渊的几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和咱们的那些师祖,太师祖,在危厄之际为躲避六界追杀而共同创设的,下边是落尸云湖,掉下去管是大罗金仙,也立即要魂飞魄散,是专门防着万一,阻挡六界中来犯的那些高手的。要想到望海崖,这是唯一可行的路。”
就见夜曦调皮的将眼睛大睁了几下,又吐了吐舌头,面有窘色的向诸葛四兄弟看了看,便不说话了。
诸葛云锦似有感慨,低声说;“明姑娘说的正是,想当年我们老祖和晏阳天一战直争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两人在斗得七天七夜后,那晏阳天使了巧诈,老祖以半招亏输,后被他们六界之众合力困围,以极深法力锁封在那黄月山中。自老祖沉沦,我等受了他们六界的多少凌辱压榨,子孙疆域被他们屠戮强占,连我等的圣城海语天宫,也被他们毁了,我们不得已,只能被他们逼得龟缩到这无尘阁下来,幸好当时几位前辈舍身忘死,以极大神通炼化出这几道关口屏障,阻了六界高手的袭杀,不然,我等现今还不知怎样呢。”
怪不得这里这样诡异难测,原来是被他们设下机关了,听这诸葛云锦的口气,此去的无尘阁是他们的避难之处,想来定是非比寻常,里边怕是有很了不得的人物,不知他们能不能堪破乾元旗的来历,便需要多加小心了。
英无声想,听他们语言,似对那被困黄月山什么老祖极其恭敬的,想来那老祖必是个震动天地的角色,他能被那晏阳天擒拿住,那晏阳天竟是谁人,有那样的本领,他将老祖困于黄月山,难道这里正是黄月山的山腹里,那赵家竹楼从地下暗通黄月山么。
“绿竹林下,云湖深处,魔灵藏秘”。英无声心中又念起林以梁口中十二字消息来。
众人都嗟叹连连,一时无话。便见他们只是看着那头巨蟒迎面而来,却丝毫没有惊讶的神情,亦未作何戒备。
英无声便猜他们与那大蟒都是一起的了。果见那巨蟒在到达石柱端头的时候,忽然就昂首直视,定定的向几人瞅着看了。
英无声心中不安,稍一挪步,拉着林白闪在几人暗影里窥探,见那巨蟒铜铃般的眼里晶光腾腾如星,将明瑶夜曦和诸葛云锦几人的倒影都映了进去,看见明瑶夜曦还是风态纤淑的样子,但诸葛云锦四人,都是显了本相形貌,却是并没有自己和林白的。
英无声心底稍安,猜那巨蟒定是眼中能辨真伪,但乾元旗厉害,自己和林白被遮着,并未让它发现。
英无声心里一时又生起疑问,叔父给的这乾元旗到底是哪里来的,怎么有这般了得的神通呢。猛然间他想起诸葛四兄弟说起那晏阳天时曾提起过,晏阳天有种极其厉害的神通叫乾元通玄手。
这乾元旗不会和晏阳天有干系吧。
英无声心中似乎有点喜悦了,他再看去,见那巨蟒向几人微微点着头,似懂礼节般的颔首致意,几人也躬身回敬了,都丝毫不敢粗疏。那巨蟒扭动脖颈,忽然翻动半个身子,低头向众人立脚的棋盘面下吞去。
英无声大惊,以为那巨蟒要撞倒石柱了。他急将林白拢在臂下,已觉足底摇摇晃晃的颤动,有声嚓嚓响起,看时,见从石柱的盘面下,已横空升出来一个晶白的蛇首仰立的银环,那巨蟒只一钻,已盘缠住了环口,身子便似独木桥般的横铺在飘合栖荡的烟云里。
想必这石盘下也是藏有什么机关了。
英无声心下不安,以为众人是要从那巨蟒的腹背上攀渡过去。如果那样,自己却怎么能够,便是那巨蟒看不见自己和林白两个,难道走上去了,还感觉不来么,且那蟒身圆润滑溜,岂能轻易落足的稳,万一爬不住,掉入身底万丈的烟雾里,哪还有命在!且便是自己侥幸能过去,林白怎么办,林白已被那巨蟒吓得发了抖,如果自己背着她,如何过得去呢?
不得已,也只能冒险试试了。英无声筹划着,见面前几人依旧立着,全没有动身的意思,他不觉好奇,也向几人看向的蟒身隐没的那边望去。便不由得,又被所见到的景象惊了。
即见从那横躯而过的巨蟒身上,昂扬的巨蟒口里,又密密麻麻的蹿出来,漫爬过来无以计数的细小蛇群,它们如潮水溢滩,涌涌淹淹,边爬边绕,一条条,一只只,互缠着彼此的身子,竟以巨蟒为轴,搭出了丈许宽的软桥来了。
软桥横通南北,荡幽幽的垂悬在万里云崖之上,不时便见从那便桥之尾,有五顶绿帷披苏的轿子颤颤巍巍抬了过来。
抬轿之人尽是粗野大汉,他们俱是腰佩长刀。明瑶从怀里掏出一块黑铁令牌,向当头的人一晃,那人便率先行礼,也不多话,便请几人入轿。明瑶和夜曦和乘一抬,诸葛兄弟各坐一乘。他们只顾自去,英无声便看见只有夜曦掀起了轿窗,向后狐狐疑疑的望了一眼,见什么也没有,垂了帘走远了。
林白说;“无声哥,我们怎么办呢?”
英无声四顾着看,遍眼峰烟合聚,还哪里有出路,便说;“我们赌一赌,小妹你闭上眼只不要睁开看。”
话毕便要将林白抱起,林白说;“脚下难走,无声哥你只牵着我吧,我不会怕的。”
英无声即也不再辨说,拽紧了林白,闭着眼一跳,也踩上了那蛇桥。但奇怪,那桥竟没有断,也如没觉到异常似的,竟无变化。英无声心安,拉了林白,极快的跟了上去。
前桥道上那几顶轿子飘飘晃晃的,像浮在水面上走,如乘风而飘,去势极快,只看见抬轿的人似乎脚不沾空,起落之际,就是丈许的距离。
眼看与他们相隔得渐远,英无声心中着急,怕他们落在对岸了,脚下巨蟒折身回巢,那自己便要掉落深谷里去,他遂扯着林白极小心的奔跑了起来。
换过几口气,终于即要撵上,林白已大喘了,英无声内腑伤着,他一直以来硬挺硬扛,这时跑发牵动伤口,也撑不住的蜷下身去,抚着胸口走不动了。林白才说歇口气再追,英无声见林白小脸惨白,就应了。
都望着前头伸在浓雾虚处的蛇桥和桥上远去的人轿,才要起身去追,林白却在猛然间一声惊叫,见一条明花花的七色彩蛇,正仰着头,探探索索的如要往林白的脚面上爬去。
是花眼了么!英无声急要去捉试。林白已慌了手脚,一下松了握着英无声的手,踢足去弹抖,却未防足底一个趔趄,没站稳,身子陀螺般的向后仰翻而倒,直往那蛇桥沿畔坠去。
英无声惊叫一声,一下扑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虽一把扯住了林白的手腕,但英无声自己,在刹那里也被带得丢出了桥面。英无声慌急里,下意识里胡乱抓去,就且好一把抓住了一条手臂粗细青蛇的尾巴上。
两个人便如猴子似的悬掉着,林白都哭出来了,英无声咬着牙,但手上的劲力越来越小,抓着的那条蛇也极力的挣扎起来。他就手滑得要抓握不住,他本想低头用口咬着,摘了乾元旗向桥上已远的那些人呼救,但他即看到,乾元旗的一端正紧紧的扎在林白的臂膀上,他如果将旗解了,林白便会立马掉到深渊下去。
英无声咬牙坚持着,身子一点点向上缩去,但被那蛇一抖,即又垂下去几分了。他一边安慰林白,一边将脚乱蹬着,试看雾虚处有没有落脚的实地。但令他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
他就绝望的几乎要哭出来,心里想着要是林白掉下去了自己也就跳下去不活了,两个人一起死掉。他向下看时,见林白却正解着缠在臂上的旗带。
就听林白说;“无声哥,你答应我啊,你得把我的尸体找到埋了好不好,我哥我娘都不能入土为安,我不想暴尸荒野,你一定要替我拢个坟好不好。”
英无声眼睛立时就湿润了,问林白要干什么,让林白不要干傻事。林白说;“无声哥,答应我啊,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我父亲母亲,我哥我姐,他们都死不瞑目,你好好活,以后要替我我们报仇啊。”
英无声泪落如雨,急得就要骂混话,让林白不要乱说。说林白要掉下去自己也就跳下去了。
林白说;“无声哥,我再不害怕了,你不要担心我了,你给我说的,伤心也没用,你别让我们白白死了,要替我立个坟碑,替我们报仇。”
林白说;“无声哥,徒死无益,你要答应我替我收尸啊。”
英无声还待说话,林白解了乾元旗的最后一扣,乘英无声意乱,死命一把挠在英无声手背上,英无声无防备,才惊呼一声,手微松,林白已坠了下去,霎时已不见了,连一声呼叫也没有。
英无声连连嘶喊呼叫,眼里空谷缥缈,白雾潇潇,风雨来而复去,他被乾元旗遮着,却哪里还有人应。
英无声哭了一通,当即双手攀起,渐将两脚也勾住了蛇桥沿子,就猛得一踊,一下扑上了桥面,向那桥底又看了一眼,将面上的泪摸了,发了足的的往前轿消失的地方奔去。
英无声坠着泪想,林白是不想让他也枉死才自行坠下那个所谓的落尸云海的,他想起明瑶和夜曦诸葛四的言语,猜林白而今陷落下去,只怕是有死无生,自己便是去找,亦未必会有结果,说不得,也必是死路一条的下场,那岂不是让林白白白丢了性命了。
这般想,英无声恨极了那赵家和诸葛四所说的那干人。他想自己一定要替林白他们报得大仇。足下奔行更快了。
他直跑了一炷香的时光,才堪堪将诸葛云锦他们追上,看时已过了断崖的岸口,那群蛇搭成的软桥也再看不见影子了。
轿子停在风雨之中,山根之下。几人都掌着伞,立在一处上悬着云耕洞牌匾的石门前,就鱼次而入,里边却再无什么异状,只是那条暗道似乎是通山而凿,路面虽不宽大,但墙壁上火把高烧而悬,能见其上极其平整光滑,花费了极多人力。
便见那抬轿的人在行过一处坳路时,都驾着空杆,硬生生的走入山壁里,一下就隐没了,便那彩轿也消失了再看不到,眼前只有的,依然是明瑶夜曦并诸葛兄弟四个。
众人于路极少说话,只在那山腹里的道路上七折八绕的行进,那路极长,后来就斜漫下去,似乎一直向地心里伸出去了。
英无声行得无聊,见众人都不说话,就又难过起林白来,正心里悲痛,忽然久已平静下去的地面忽然就生起了极大的响动,迎面有潮湿的气息扑来,看时,原来已从暗道里出来,正站在好一片突兀的石滩上,就见石滩之外,一江大水泊在烟雨之中,水面潮开浪走,卷动的波流冲到岸头,拍起的水势如壁如墙,如雪城玉岭。
江水横陈,远近无路,水面亦无舟船,却不知他们要往何处。难道几人要游过那大江去么,且不说那水路深浅,便是那水面涌着的浪波,英无声已觉自己是绝难征服横渡而去的。
也不知那乾元旗能不能在水里有神通,向入水不沉什么的。不知水里有没有伤人的什么。
英无声猜测疑惑着,他怕自己想起林白时难过,便总让自己不至闲下来,看远近都光秃秃的,不似前山,尚有葱郁的林木。这里有的只是焦赤的泥土。英无声想,不知道自己丛乾元旗里钻出来,明瑶他们见了自己会怎样,会不会立时跟自己翻脸,那夜曦年纪尚幼,怕不至于凶煞到和赵家人一般杀人害命的份上吧。
乱想着,看见明瑶从怀里又掏出了那块黑乎乎的巴掌大小的牌子,举起便向那江水里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