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捋须问道:“你且先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又是怎样来历,因何被困在此处,我便告诉你此番前来的目的。”
何其多撇了撇嘴,不情愿回答道:“我姓何,叫何其多,本无家无业,浪迹江湖,乞食为生。二年前要饭到史家药房门口,与他起了争执,来到赤青观找神仙评理,却不料想妘嚣身为神仙却收受贿赂,史掌柜给了他五两银子便起了脾气,生生将我困在此处二年有余。”
道人摇头说道:“娃娃,我看你言语当中多有语焉不详之处。那史家掌柜为何会与你起了争执?更何况妘嚣乃得道真人,要那银子却是何用?你若不如实讲来,贫道也无能为力。”说罢,转身便要走。
“诶诶诶,您别走啊。”何其多急忙阻拦。“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呸,呸,那个......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嘛,您救我出去,可是大大的积德行善啊!”
“噢?那你为何始终不肯将实话与我一出家人。”
“这个......”何其多眼珠乱转,思忖措辞。
老道摇头苦笑,“罢了,看来你我实在是并无缘分。”起神要走。
何其多赶忙赔了笑脸,拽住老道袖口,“罢了罢了,都依仙长所言,我便一五一十将我的来历讲与你罢。”他清清喉咙,开口讲到:
“我高祖名讳上安下卿,”
“敢莫是梁朝开国的太傅履能何公么?”
“正是。”
老道口道:“佩服,佩服。”却未见有何表情动作。
“自高祖以来,我家本在京城为官,可到了我祖父一辈,调任宁州刺史。虽然也是堂堂四品,一方父母,却只能称得上家业衰败,他老人家索性就卸任回到老家极京,添产置地,愿做这富甲一方的财主。”
“功名富贵,自然不能常在。”道人感叹说道。
“话是如此,可老仙长,”何其多睁眼望向道人。“功名富贵本自然并非值得贪恋之物,可是又岂有好人恶报的道理?”
“哦?有这等事?”
“我祖、父二人尽皆宅心仁厚,好善乐施,在这极京城内素有德名。小子我虽然未亲身经历,可也听得十余年前的三瘟、荒旱,家里几乎是变卖产业,施粥建棚,只怕是全极京的百姓都该念我等的善心。”
“济困行善,是大功德。”老道评道。
何其多没理他这茬,接着说:“常言说得却好,为富不仁,行善则不富。待到我出生时,家里也只能说是寻常阔绰人家了。”
他摇头晃脑,呲着黄牙,似乎颇为得意,说道:“也不是自夸,我倒是天生聪颖,饱读诗书,三岁成字,五岁学诗,又有名师指点,二十岁左右,定也能考中进士,再耀门庭。”
老道轻笑,“怕只是些小聪明罢了。更何况你相貌丑陋,怕是殿上会惊吓到皇帝,更何况吏部选官需要身言书判,这长相可直接关系到前途啊。”
何其多白眼一翻,“亏你还是出家道人,执着于外相怕是难以羽化了!”他又接着说道:
“可好景不长,待我七岁时,家里佣人德福在外与人争执,动手伤人,父亲并未偏袒回护,押往公堂之上,打得皮开肉绽,折了条腿。本是要请大夫治伤的,可这小子怀恨在心,竟然趁夜爬出我家,不见踪迹。待到官府再到我家拿人时,才知道他与两家贪图利益的铺户,信口开河说我等有杀人,贿赂,匿税等不轨之行为。”
“他说的可是真事?”
“岂能有这样的事!”何其多嚷道。
“便是官府也不敢说有一点真实证据,只是他们也做了些杀敌害己,损人同归的坏事,都要赖在我父亲的名下,一直纠缠不清。仙长可能不知道,这官司要是一上了身,整个人的精力便都付出了进去,银钱也如同去填了江海,多少都砸不出个音来。”
老道阖首,表示认同。
“待到一场官司终于算了,家产基业,商店铺户,与我家都再无一点瓜葛。家母体弱,又辛苦凑钱从牢里赎我父亲,昼夜操劳,勉强支撑家里门面,也早早病逝了。”
“可叹,可叹,世道不应如此。可你父子二人若是本分生活,相依为命也应该能糊口,不至于家败人亡,你又何至于被困在这庙里?”
“本来也是如此,可未过半年,竟又有夜盗闯入陋室,刀砍家父,点火烧屋,幸亏我身子灵巧,翻墙逃生”
何其多眼圈红了,颤声说道:“自此流落街头。老仙长,岂有这夜盗劫贫的道理?这分明是仇杀啊!”
“无量福!”老道高宣圣号,“可怜的孩子,旦夕祸福冥冥当中自有天意,莫要太过挂念了。”
“是,小子明白。”何其多神情郁郁,颇为消沉。
“接下来数年光景,我就走街串巷,四处乞食为生。也寻找过几位仇人和匪盗,却并无探听得半分消息。有几间铺户不是帮凶也差不多,没有一家为我们说话,我总要去闹上一闹,讹几个银子铜板。”
“之后便是闹到赤青观里了?”
“那史掌柜本也是我家买卖上的柜头,我家出事之后未出两年便自己开下一间药铺,就是无私也有弊病嫌疑。又听说他以次充好,哄抬药价,故而上门搅闹。我毕竟从前是少爷,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何其多便又把自己与史掌柜的纠葛说了一遍。
“你今后是何打算?”老道问道。
“在这殿里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朝一日得病死掉,就埋在这观里,也算是报答赤青子困住我的大恩大德。”
“哈哈哈,”老道大笑,“你这顽童。赤青子困你二年,贫道便替他给你赔个不是。”说罢,真的打了一个长揖。待他起身,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可知他为何强留与你?”
“定然是小爷我长得俊俏,他看不够。”何其多一脸嫌恶,“噫,想不到神仙竟然也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不然,不然。”老道摇头,“他差人寄书信与我,说是寻得一良材美玉,叫我也来看看。又念我身老力衰,住的又忒远,只好强留下你,等我赴约前来。”
“好啊老东西!”何其多思忖半天,突然反应过来,瞪大双眼张口要骂:“感情我困在此地,皆是因为你!当真是气杀小太爷我!”
咔嚓!
一道厉闪凭空而降,劈在何其多脚边。
何其多哎呦哎呦疼得直叫,满地打滚,终是不敢再胡骂出口。却突又想到一处关键,翻身跳起,央告道:“好神仙,老真人,既然您已经见过小子我了,是不是我便能走了?”
老道摇头:“不能。”
“这又是为何?”
“既然见过了良材美质,贫道我倒是生出些琢磨之心来。”
“你的意思是......”何其多微微一愣,高叫出声:“你要收我当徒弟?”
“不干!不干!”他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当这劳什子道士有什么好的,天天磕头念经,还要忌去酒肉,我还打算娶一房媳妇生一地小子呢,不干,不干!”
“呵呵,我看你算不得玉材,却当真像金铁顽石,要好好捶打捶打。”老道笑道,“我虽是出家人,但并非是打算教你修行之法。”
“那你倒要教我什么?”何其多狐疑问道。
“百工百业,审曲面埶,星占相术,卜筮巫咸,以至于文武二艺,你尽可挑选一二门学习。”道人答道。
“好大的口气,”何其多自是不信,嘲笑道:
“有道是广学而博,专一而精,你若学的这般杂,却怕是无缘成道喽。”
道人面带笑容,说道:“精可成道,博亦可成道。便是寻常的粗笨手艺,有心人也能悟出些道理来。老道我蠢笨的紧,又活得忒长,一艺悟不透大道,只得多学些了。”
“那也是不干,”何其多依然摇头,“要学就跟最好的学,你都说了你本领不高,那还学什么嘛。”
“你这孩子倒是当真难对付,”道人轻揉额角,沉吟说道:
“那便这样好了,既然你觉得我本领稀松平常,倘若你寻得比我再好的老师,便许你另拜旁人便罢了。”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还是......”
凭何其多的机巧伶俐,虽然不见道人展露非凡手段,但凭着谈吐风骨,他早已看出这定是高人,却依着对方随和好说话,故意矫情搪塞,似乎还想着怎么多占得些便宜。
“咄!”
道人半嗔半笑,拂尘甩在何其多肩膀上,“少要啰嗦,不知好歹的东西。”
“那成吧。”何其多勉强答应下来,“请您收我为徒。”
老道见他答应,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容,连连称善。
“好徒儿,我门户并没有太多规矩,你便与我磕上三个响头,便是行过拜师之礼了。”
“噢。”何其多不情不愿跪下,端坐敛容。
砰!砰!砰!
行礼磕头倒是规规矩矩。
“徒儿,你再去给赤青子行礼,他也算是你的老师。”
何其多想了一下,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本来也没少给神像磕头求饶,便也走过去老老实实又行了拜师之礼。
“不错,不错,”道人连连点头,“我门户的规矩戒律待到日后再慢慢告诉你。好徒儿,为师倒要听听你倒是想学些什么?”
“既然你非要收我,那就挑你最拿手的三五样教吧。”
何其多说话又回到懒洋洋的状态,并未因为成了师徒有何改变。
“既然如此,那便教你些劈柴挑粪,锔锅锔碗,裱纸糊墙的高深技艺,待你出师,也好有一门手艺养活自己。”
“哎呦喂,我的好师傅,你就要教我这些本事?”何其多惊叫,连连摇头。“切莫消遣与我!”
“那便教你些金、瓶、彩、挂(算命、碰瓷、古彩戏法、打把势卖艺)的本事,待你回到街市之上,靠些戏法话术,也能衣食无虞。”
“不学不学。”何其多再次摇头,“我从流落街市,就是打遍了街,骂遍了巷的主,什么没见过?这些江湖骗术,可不值得我稀罕。”
“那便教你岐黄之术,治病救人,可期长寿。”
“也不好!”何其多说道:“坐堂问诊枯燥至极,我坐不住。”
“哦?那这不学那不学,你究竟想学什么本领。”
“我无所谓,但你总要教些真实本领才是。”
老道思想再三,说道:“不若你便学些武艺罢。”
“这学武倒有些什么好处?能长些什么本领?”
老道轻笑,“这学武首先强身锻体,不生疾病,再则能扶危济困,游侠江湖。有朝一日若能修成剑丸,御剑飞行,也是成仙的契机。”
何其多点头应允,“那我便学武好了,日后也能为父报仇。”
学武本是老道本意,知他难缠忤逆,才左支右使。又见他思虑真诚,想得只是为父报仇,不禁愈发喜爱,点头赞许。
“明日起便开始教你武艺,你且把四个小道人叫来,安排我住下来,待到晚间,我便解了你身上的困局。”
何其多喜出望外,忙唤来四名道童,一一引荐,道人对自己姓名来历只字未提,之说自己是赤青子朋友,四个道童将信将疑,却也恭敬对待,安置房舍。
待到吃饭,道人只捻取指甲盖大小的米粒,细细咀嚼,便口称饱了。倒是让几个小道童欣喜异常,知道自己省下了不小的花费。
何其多也没有吃饭的心思,只几口便撂下碗筷,巴巴的望着老师,待他破解了这雷刑之苦。
道人并未让他久等,取出一小布袋,又起身去神像前取了些香灰装了进去,用丝线缠好,再取了枚铜钱一并系在何其多腰上,开口言道:“这便妥了。”
“这边好了?”何其多将信将疑,“那又何必偏等到晚上。”
他小心在门边试探几次,最后一下跳到院中,果然并无天雷劈下。
“神了!”他惊喜异常,不住跺脚,跳跃奔跑。
“只是这布袋切莫要丢失了,”道人小心叮嘱道,“此外,学艺有成之前,我不准你出观门。”
但不知老道如何传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