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多迫于无奈,终于还是住到了赤青观。四个道童分了他一床褥子,他索性就在神厨边盖着厨围睡了起来。
半夜他不死心跑出来又试了试,便听得几个炸雷,终是出不得大殿一步。
待到第二天,小老道摘了几苗青菜,清水煮开,找出袋子按粒又分了他几颗盐,五人围坐吃饭。
吃过不多时,何其多又嚷嚷起要解手来。
逍成子说这大殿是神仙所在,便溺不雅,要他实在不行就探出半个屁股解决,气的何其多暴跳如雷,差点掀了供桌。
最后何其多站在祭台上,威胁要一泡尿浇化了赤青子的神像,四个小老道才慌了手脚,从杂物什里翻找个断了两条腿的破鼎出来,垫上几块砖,又卸了两扇门板,在殿角围出个临时厕所来。
解决了个人问题,逍游子便拿走了破鼎,清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处,让何其多大为不好意思。
日子天天过去,一而十,十而百,何其多长到十四,竟然已经在赤青观住了两年有余了。
他本是闲不住的性格,每隔数日,甚至数个时辰,便嘴上骂骂咧咧要冲出去,雷倒真劈了几次,未至重伤,却是极狠的皮肉之苦,而且越来越重,惩戒之意明显。
这雷倒也神奇,除了几个小老道和何其多,竟然没人听得见,倒是史家差人说自家掌柜不时会心惊肉跳,每年总又带些散碎银子来孝敬神仙。
而何其多则教了四个道童不少能耐,起初就是些乡曲时调,后来又把笙管笛箫教了。
他自己倒不见得都学过,但乐器便是如此,一样通样样会用,鼓捣两下何其多还都能吹响。四个道童便依样较劲比着学,进步飞快。每每何其多骑在神厨上,手里挥着小臂长的木鱼锤,笙箫齐奏好不热闹。
待学得差不多,何其多便让他们找了块木板,蘸着朱砂写了一行大字“承接白事,量大从优”挂在观外,荒诞滑稽,成为极京一时笑谈。
他们的客户群体倒也独特,城里没人请,倒是乡下半穷的绅董总要前来询问。
他们的白事既想办的风光体面,让正经名观寺庙僧道超度亡魂,又舍不得花钱,还想气氛热热闹闹的。
这些要求正巧赤青观还都能做到。
妘嚣大神的名字素有威望,虽然观里出过丑事,但毕竟出事的是道士不是神仙,何况又有史家传出消息,大神显圣,施以小惩。一时间还真有不少法事交付了他们来做。
几个小道士每次也是牟足了力气,死命吹打,搞得气氛都热闹风光。待后来又进修了唢呐,民间的白事团体便彻底比不过他们了。
后来何其多又教了四人些读书识字的本事,教会之后,门口的那块“承接白事”的板子便被四人劈开烧火了。
就这样赤青观靠着种些青菜,应些乡下法事,日子倒也勉强支撑,几个道童依何其多马首是瞻,伺候的也勤快,何其多不说是红光满面,倒也衣衫合体,干净整洁。
只是何其多本来就生得一张丑脸,头发焦黄,纠缠拧巴;俩眼大而前凸,滴溜溜乱转,让人生怕它自行掉了出来,眉毛似乎掉光了,只泛着一点灰黄;而鼻头肿成个肉瘤,加上嘬腮尖嘴,只能说他确实就应该待在庙里,长得就有几分警戒世人的意味。
清和三年正月初六,妘真人圣诞,赤青观靠几人辛苦攒的钱终于修葺齐整,再开山门,重迎香客。
来者发香一支,也可自备大香,不收供养。
三个月光景,赤青观声名清亮,更胜往昔。
且说一日正午,红日高悬,一青衣老道来到观前,口诵“无量寿福”,迈步进入。
此时众人已经午睡,门户敞开,也不怕别人来偷了东西去——因为妘嚣真人自己就当心得紧。
道人不用指引,径自来到殿内。
但见他呵呵轻笑了两声,向着神像作揖,随即四下寻么,左看右望,终于瞧见了身后正棱缝眼看着自己的何其多。
何其多只见这位道人生得高高瘦瘦,头戴庄子逍遥巾,身穿青布得罗道袍,腰系杂色丝绦,灰袜麻鞋,手拿裂布松枝拂尘。黄面高鼻,细眉长目,两须长髯,虽然看着不甚富贵,但真有一派仙风道骨。真可谓:
餐霞饮露引为宗,千载光阴无不同。
各物堪德自成用,纯阳汇聚化真龙。
五方水火炼仙术,百样平常做苦工。
少享烟食怜宥世,寻得良质柱天穹。
暗道一声好精神,何其多嘴里却不客气,拖长嗓音说道:
“哪里来的老道,这观里水米不舍,粥饭不予,屋舍不留宿,寸土不相容,要香自己取,给钱我不收。你若心诚敬神,便磕上几个头,快些走罢,莫扰了神仙爷爷午觉。”也不知他是说赤青子还是自己。
那道人拂尘一摆,朗言说道:“你这小孩子好生无礼,今日我是特地访旧友来的。”
何其多懒洋洋说道:“你来晚啦!妘老道缺德被撵走了,估计都有二年多了。”
老道摆手,说道:“我本不是来瞧他的,我来拜访的人已经见过了。”
说罢,他往殿中伸手一指,正是妘嚣赤青子的神位。
何其多噗嗤一声乐了出来,说道:“出家人可莫要吹大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可告诉你,这个赤青子当真邪性得很,你若再胡言乱语,怕是我也能找个伴喽。”
“贫道自不愿与你共受这雷劈之苦。”
何其多登时睁大了眼睛,从几案上跳了起来,惊声嚷道:“老神仙,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那是自然。”
“呦!老仙长,那您可曾愿意出手搭救无知的顽童——我于雷劫之中么?”
老道捻髯微笑,说道:“这五雷戏是妘嚣道友费了大力气布下的,我若出手破了岂不太过可惜?”
“哎呦喂,这是哪里话讲?”
何其多围着老道嘴里一通老神仙,老仙长的央告,显然是真怕了,一句不客气的话都不敢说出。
可老道任凭他恳求也只是站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待何其多都说没词了,眼巴巴瞅着道人,只剩作揖揪扯,他才缓缓开口,问道:
“你可知今日拜访妘嚣道友所为何事?”
“特来搭救于我。”
“不然。”
“顺手也行。”
“不是。”
“临时起意也是好的。”
“不可。”
何其多噎的两眼直翻白,最后委屈说道:
“老仙家你莫要寻我开心了,你此番前来到底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