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两个撮鸟,无故闯入赤青观冒充我等恩师,是何道理?”
逍成子毕竟是大师兄,说话也透出一股混不吝的横劲来。
何其多奇道:“无故闯门说我们是撮鸟倒还罢了。可我们却又是何时冒充你师父了?妘纥是何等下作卑鄙的人,我学他作甚。”
“你......”逍成子被说得面红耳赤,既然本门最大丑事已是人尽皆知,便总不好意思再做理论,索性哇呀呀抡起拳头,要与来者拼命。
身为混混,寻衅殴斗,放刁撒泼本是何其多分内之事,岂是一个小道童能打得过的?
也未见他身子如何动作,只是搓腿前探,便将逍成子带出几个趔趄,摔倒在门槛上了。
“爷爷不是与你们打架来的,今日我是特地前来与妘嚣兄谈笔买卖,你们且引我去泥塑小像前,话一说完便走,莫要自找苦头吃才是。”
逍成子知道是何其多伸腿下绊,其他三名小老道却甚感惊讶,都以为是对方真会什么妖术邪法,原地不动就将掌门师兄摔了出去,直吓得不敢长出气,唯唯诺诺引着何其多和史大可进了大殿。
赤青子神像高约九尺[注1],黑发赤髯,玄色衣冠,倒是威严。
这何其多是豁出去了,也不见松开拽着史掌柜耳朵的手,斜斜就跨上供桌,用脚磕磕神像底座,贯熟亲热道:
“妘兄弟,不,妘道友,别来无恙啊。”他单手作揖。
神像当然并不能答言,依然凛凛站立,不见变化。
何其多停了一小会儿,看着史大可的眼睛,接着言道:
“昨日您托梦给史大可史掌柜说他有点小灾小祸,要半吊银子才能避过此......”
轰隆!
他才说了一句,竟然有闷雷之声在殿外炸响!
三个小道童吓得是魂不附体,齐齐躲去祖师神像下的桌围子里。
史大可也缩近了身子,一直挣扎的双手又紧紧搂过何其多不放,吱哇乱嚷。
“定无此事!”
何其多脸色瞬间转为肃穆,义正词严对着塑像宣誓:
“必然是史大可这小子满嘴喷粪,学生我这就回去教训于他。”
只见他身体也是僵硬得厉害,平平摔下供桌,却偏又强架弄双腿迈开步子,眼看就是要跑路。
轰隆隆!
雷声顿时响起,似乎就在檐前。
何其多探出的半只脚堪堪收回,此时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已然尽皆消去,苦了嘴脸,拖了长音,央告道:
“您看,我早就说这事不可能是您老人家干的,姓史这厮出狂言诋毁于老人家,老神仙。您就是降下天罚也切记劈的准些,莫要伤及小孙孙我的性命。”
说着就要将史掌柜胖大的身体往门外推。
那史掌柜此时早已涕泗横流,双腿瘫软,口中“爹啊”,“娘啊”,一通胡叫,近四百斤[注2]的胖大身子大半都悬于何其多的身上,死不撒开。
何其多与这摊肥肉纠缠不休,压得喘不过气来。几次挪到门口试探,每当自己或史大可要出屋去便有雷光炸响,最后,竟没了间隔,一时间滚滚电光四起,如有银蛇乱窜,择人欲噬。
他呆呆瘫坐在地上,望着面前奇景,终归是十二岁的孩子,也失了精神,口中喃喃自语,似要哭出。
待日色偏西,雷声方止,鼻青脸肿的逍成子方才探头探脑进来,不住咂舌,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外面听见雷声连响,电光四窜,进不得院子,旁人却说没听到,又让我进来打探一下情况。史家还差我问掌柜的晚上可还回去不?”
史大可急的摊手,直说道:
“这可还怎生回去,也不知老神仙是留我二人作甚?”
他突然警醒,两掌一合,笑道:“对了,烦劳这位小神仙去跟我家娘子说取五......三,二,半吊钱来......”
咔嚓!
“五两!就五两!”
史掌柜猛瞪起那小眼睛,脸上的汗如注涌下。
道童依言去了,不多时五两足银便交付与史大可之手。
史大可手拿银子,恭恭敬敬站回到供桌前,合十礼拜,供至台前,只看得四个小老道双眼泛起绿光。
“神仙在上,小民多有失言得罪之处,该死,该死。”
说着他便狠抽起自己耳光,本就不瘦的肥腻大脸高高肿起。
何其多忿忿道:“这钱都给了,就不必再献个猪头了吧。”
史掌柜也不敢冒犯神仙,只能呵呵陪笑,待到腮帮彻底木然不疼了,才晕晕乎乎站起身,倒退着恭敬退出殿门。
这一次,雷并没有再响。
史掌柜登时长出口气,挺了挺腰杆,裂开肿嘴,笑向何其多:
“你这丑鬼,混小子,我贪钱妄语已受大仙惩戒,今日我还不走了,倒要看你如何脱身。”
咔!
只见他的脚下白光迸现,鞋上立生烟尘,不待他反应过来,又是一道电光尾随而来。
咔!
咔!
嗤啦!
左一雷,右一闪,撵着史掌柜肥硕的身子满地打滚,身上衣服也扯破了。
那雷最终竟似不耐烦了,一道道接连劈落,直直将他轰出了观去。
史掌柜回去又生了场病,从此不敢再拿神鬼赌咒立誓,这正是:
贪心惹下事非来,神鬼祠前誓逞乖。
雷部天尊施小戒,不贪多寡有何差?[注3]
那何其多惊得是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晃悠悠站起身,抓耳挠腮一同寻么,四下打量,最后又将供桌上那锭银子拿在手中,有样学样拜道:
“大仙在上,小子何其多在下,我本是生计所迫,央告史大可给些铜钱以果腹中之饥,只皆因那姓史的夯货不愿施舍,还非要将您老人家牵扯在内,才致落得如此下场。”
他将银子重新摆上,叩头礼拜,接着说道:
“这银子本是他的,我也知道瞒不过您,权当是借花献佛,求求大仙爷原谅则个,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庙堂寂静,落针可闻。
“许是祖师爷爷不放屁吧?”
逍豪子插言,引得一阵何其多的白眼。
“大仙爷,既然您不开口,那小子我可就当您是同意了啊。”
他做贼似的悄悄站起,踮脚细步,便往外蹭。
腿甫一伸出,又是落雷漫天,吓得何其多抱头滚回。
“这可怎么办哟......”
他喟然长叹:“这神仙竟也是贪财之辈,有钱的交钱放行,那没钱的穷苦人就得活活憋死在这里么?”
何其多说着话,可眼睛一直瞟向那神像,一有不对,便要躲藏起来。
见神像并无动作,他胆子慢慢又大了起来,嘴里夹枪带棒一同胡吣,最后竟将平日要钱时的丧歌唱了起来,呕哑刺耳。
就这么拖到天色已黑,四个小老道料理完了院里种的蔬菜,在像前点了烛火,又并排靠坐在门槛上,怔怔听着,竟颇为入神。
“怎么?好听吗?”
何其多也唱的口渴,见几人悠闲看着,不由火起。
逍浮子呆呆点头,又赶紧摇头,诚实说道:“难听,难听的紧。”
“难听你们还围着听?”
何其多耷拉着脸,满肚子委屈不知发向谁好。
“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曲儿”
逍浮子老实答道。见他欲要发作,赶紧接到:
“当然,好听的也没听过几首。”
想必是几人一直待在庙里,也没什么娱乐,枯燥的紧。何其多倒是一阵默然,说道:“那我再唱首曲,你看看好听还是不好听。”
这回他唱了一首南地时调小令,收起了故意卖弄洋相的沙哑,倒是温柔动听,悠悠远远。
几个小道童也跟着调子哼着,和着,拍起巴掌,好不高兴。
“你多大了?”
一曲唱罢,何其多问向看起来最小的孩子。
“七岁。”
“你们呢?”
“八岁。”
“我俩十岁。”
他终于仔细打量起几人。
四个童儿都带着明显的稚气和老实,憨厚本分;手脚粗大,上面尽是死皮老茧,分明都是穷苦孩子。就是那午时与自己拧着眉争斗的逍成子,此刻也带着笑意,还沉湎于曲中。
自己虽然现在落魄浪荡,但曾经也是富里生长,若不是家中遭逢巨变,哪能想到日子也能过得这般困苦,何其多不由得心生怜悯,同情起几人来。
“自你们师父被撵跑就剩你们几个了?又是靠什么生活?”
“师父给轰走了,师娘和师弟也不知下落,就只好种些菜,勉强生活。”逍成子答道。
“你们怎么不去偷些抢些?城里你们这么大的流子没上百也足有几十。这且不提,就这几进院子,找牙人买了,足够你们四个置些田产,讨房媳妇了。”
“断不可再胡言乱语,”逍成子连连摆手,说道:“我们出家之人,就应该甘守清贫,就算是师父,师父他......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但也教育我们不能偷不能抢,做不光彩的事情。”
一句“可他自己倒是偷人”噎在嘴里半天,何其多堪堪咽下,说道:
“既然如此,你们自甘清贫便算了,不过我出不去,这倒是如何是好?”
“你只要肯诚信悔过,祖师爷定然会宽恕于你。至于宽恕之前......你便住在此处罢了,每日给我们唱几首曲子,便算作留宿的香资了。”
毕竟不知何其多究竟如何应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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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书取汉度量,一尺23.6厘米。
[注2]:东汉斤,每斤约223克。
[注3]:除非特意注明否则诗词皆为原创。少部分遵守中华通韵,大部分平仄乱用,不合律句。意象模糊,胡作非为,浅陋鄙薄,不足观省,亦不必同我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