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荆城,是在数月之后,北疆的积雪已消融殆尽,万物亦开始复苏。正是春寒料峭时节,风冷冽甚于严冬,阳光也夹带些许寒冷的气息。
金军势如破竹,辽军节节败退,亡国已成定局。宋军驻守夺回的燕云城池中秘密为金国提供支援以换取辽亡后燕云十六州的和平回归。
北方战事已定,秦寿坚拒了宋江再三的挽留,只身匹马返回了南疆。历经世事,方知建功立业不如隐遁边城,伏父亲膝下尽孝,拥妻子在怀疼惜,淡然一世人生。
皑皑白雪终化尽,往昔随水东流。辗转千山渡万水,蓦然回首,方知荆城根才在。
一别久矣,不知伊人尚在等否?
离时匆匆回眸一瞥,归来两袖春风,心亦藏了另一女子。伊不知吾心之挣扎,今归兮,盼伊原谅吾心之迷失。余生愿与伊相伴,日日漫步荆城海岸,聆听南海的滚滚浪涛。
一路马不停蹄,并辗转到济州寻至游大志的家中,探望他的祖母。告诉她游大志随军镇守边疆恐数年无法回家探望,临走时又拿出身上大部分钱财给予了老妪并称是游大志托付他转交于她的。
后行至江南却正值梅雨时节,道路泥泞不得不走走停停,耽搁了好些日子。
天方破晓,行人寥寥,边陲小城尚未醒来。
秦寿牵着马在故乡的街道上逡巡不前,触目间尽生苍凉之感。曾胸怀鸿鹄之志离乡闯荡,途经千城,看尽世态炎凉。才恍悟,南海之滨,披荆斩棘方能抵达的边陲小城——荆城,面朝南海,四季如春,乃人间之乐土。
——然,我的故乡荆城却没有我的家。
在一排排青砖民居中耸立着一座朱红楼宇,黄色琉璃瓦在光照下熠熠生辉,匾额上鎏金的“落芸楼”三字更是给了来这栋楼消遣的恩客停留云端之韵致,又有落落大方,芸香七里之意。
不知不觉地,秦寿已步至落芸楼前。朱门虚掩,有在此留宿的恩客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四下张望了一圈,迅速掠出楼外,一溜烟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秦寿将马栓在楼前的马桩上,便缓步踏上****石阶,轻手推开虚掩的朱门,步至宽阔的大厅。
空无一人的大厅内布局一如从前,丝毫未作变动。桌上残留着未收拾干净的菜肴,空的酒坛横放在桌角,几张木凳倒在地上,兴许是昨夜有客人喝高闹事不慎踢倒……秦寿杵在大厅中央,恍惚间有些失神。
“咚咚…”螺旋状的木质楼梯忽然传来的轻缓脚步声蓦然将秦寿飘远的神思拉扯了回来,他侧耳细辩这轻缓的脚步声,想来定是一名女子,因为男子通常不会这般轻手轻脚。
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脚步声不禁戛然而止,衣着朴素的老妪怔怔地看着秦寿,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你…你是…秦寿少爷!”
微以颔首,秦寿忙扯出一缕笑示她,遂步至她面前,拱手套近乎道:“奶娘,正是我!我回来了!”
奶娘惊讶地睁大眼睛盯着他,仿若在瞻仰一尊神佛,方颤声问:“你…还活着?”
“当然!”秦寿闻言浅笑,却偷偷眯着眼打量起日渐苍老的奶娘来,脸上的皱纹愈渐深刻,发丝也霜白大半,半晌终是转了话音询问:“阿芸呢?”
闻此,奶娘稍低了眉眼,眼神亦是暗了几分。踟蹰半晌,终是长叹出一口气,对上他烁亮的眼眸,喃喃:“阿芸…她…已经嫁人了!”
仿佛一块冒着冷气的冰砖被人狠掷在心中,砸裂了心脏,冰凉了血液,脸上瞬间浮现出万念俱灰的神色。
方又缓缓回神,眸光一片黯然,淡淡相问:“阿芸嫁与了谁人?”
“那个人是……”奶娘沉吟着瞄着他失神的眼眸,怯生生地说出了那个人名字:“高耿忠高大人。”
“咯咯…”双拳攥紧的声音,秦寿的脸孔瞬地变得扭曲,极力克制住满腔的怒火,冷冷发问:“为什么会嫁与他?”
奶娘怯怯地瞄着他的死灰般的面孔,终是缓缓言道:“你走后不久,高大人便遣红娘来向阿芸提亲,被阿芸拒绝了!可后来听闻梁山被朝廷招安,想罢你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而阿芸看罢也快而立了,所以…”
“所以她就嫁给了那个狗官!”未等奶娘说完,秦寿便截口道,音中倒是淡然,全无怒意。遂作仰天之势,凄然苦笑于空,踉跄退步转身跑出了落楼。
本有无尽的话语想倾诉与你,却在凄然苦笑声中于空中消散,曾情投意合的爱情却终究在我离开之后的四季轮回中悄然逝去,芸,我终于明白,世上再深挚的爱情也不许其中任何一人的离开,哪怕只是短暂一秒。因为,世事终会改变人心!
渐入午时,春风送暖,阳光甚是灿烂。一挺着腹的紫衣丽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从房中步了出来,享受着美好的天气。本就是体态丰腴,加之怀有身孕,使得丽人看起来更加丰腴。但举手投足间的妩媚风情却丝毫不减。
忽然,一个矫捷的身影打了个筋斗从墙头翻跃落地。
丽人急忙转眸视去,眸光却在触及那炙热的眼瞳的一瞬定格,膛中的心跳也渐趋紊乱,怔愣许久,她方看向身侧的丫鬟,冲其轻点了一下头。
丫鬟急忙福身退下,四下俱静,只余她与他复杂眸光于空中相碰之色声落入心底。
“你回来了!”至半晌,她终是微展了两弯黛眉,浅浅启口,无半点温情暧昧。
秦寿微勾了唇角示笑,眸光悄悄打量着她,在看到她隆起的腹部那一刻彻底暗了下来。唇际也不易察觉地泛起一抹莫名微笑,难言苦涩尽现其中。亦尽入她眼底。
她仿佛知他所想,缓缓垂下眼眸,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喃喃自语:“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自幼长于青楼,见过太多薄情寡义的男子。亦深知这世上除了季节会变外,还有男人的心!所以我不能一直等一份会变的感情!原谅我…”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已哽咽。
听着她真切的话语,他的心底忽然狠狠作疼,眸光亦变得辽远,仿若忆尽了往昔。
终是举步走近她面前,探手抚上了她的香肩,眉眼中所有的埋怨尽数化为了深挚的爱怜,内心猛生出一种与伊人执手天涯的冲动,终深情道:“阿芸,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琼州岛,过一世平淡的生活,永不分开!”
然她反倒退后一步,眉下泛寒,冷声拒道:“不!”
“为什么?”他诧愕,右手尴尬地僵于半空,
“因为…”她长睫轻颤,哽了半晌,终沉声作歉:“对不起!因为我已嫁作人妇,怎可做出此等有违妇道之事!况且我已怀了高大人的骨肉!”
她的话如同冰锥一般狠掷在他的心头,直令他呼吸急促,他极力吸了一口由她身上飘溢而来的兰香之气,来充盈空无的心房。
他的脑海中没来由又浮现出一张清丽的容颜,如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茕茕孑立于方塘中用孤独的骄傲忍受风吹雨打。
他猛然觉得心底隐隐作痛,仿佛一柄长刀狠狠的斩碎了他在心底极力维护的真情。
原来,爱情终究只是虚假!假到经不起时间的打磨!假到根本不知道相信!
“夫人,说得好!为夫没有白疼你啊!”忽然,有一个阴冷含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高耿忠在大批横刀立枪的士卒簇拥下沉步走来,手指捻着一小撮胡须,眸中闪着阴狠的笑意,厉声叱下:“秦寿,你这个祸国殃民的恐怖分子,今日本官必定将你就地正法!”
士卒们迅速将秦寿围于中央,刀刃枪尖蠢蠢欲动。
然秦寿却未作抵挡之势,而是转眸望了望已依偎于高苟怀中的落芸,作仰天之势,哑然长笑。既然伊已心有所属,那吾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耳鬓厮磨的情景展现于他的目前,极尽的幸福之状,他宠溺地抚摸着她的云鬓,她沉溺于他的宽厚的怀抱,似是已将此作为一生的栖息之所。
“愿你永远这么幸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目睹着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秦寿由衷地在心中为她祝福。
当冰凉的枪刃贯穿秦寿胸膛的那一刻,他并未露出半点痛苦之色,而是缓缓地抬眸望向湛蓝的天空,有一群鸟影从他的眸中掠过。它们从寒冷的北方不远万里飞至春暖花开的南国,寻找自己的幸福。它们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只是早晚!
然而,我呢?
或许曾经,我也曾找到过自己的幸福,可是因为我的不珍惜而烟消云散!
他的瞳孔忽然变得一片湛然,恍惚有一张清丽的容颜浮现在他的瞳中。
蔡暄,当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其实是你!
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
对不起,我爱你!
倒下的那一刻,耳畔传来高耿忠狠毒的声音:“将这个恐怖分子的尸体曝于城门上示众三日!三日后扔进南海!”
后记
夜静如止水,一匹快马奔驰在中原官道上。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马背上的娇小身形不时扬鞭催促骏马提速。
驰破万里的寂静,跋山涉水,惊起万千栖鸟。急切的马蹄响彻群山,无尽的话语早已化为追寻你的动力。无数次扬鞭提速,只为在黎明前的破晓抵达那座南海滨的荆城,对你说一声:“我爱你!”
快马在荆城城门前长嘶立身,马背上的人掏出腰侧的翻墙钩甩向了城楼,飞莺般借马背之力飞上城楼,将吊着城墙外的一具尸体拉拽了上来。
“阿寿…”抚摸着尸体冰凉的面孔,女子哽咽难言,却立刻从脖颈取下一块发出微光的玉石从尸体的脖颈出塞入了他的胸口,利索地将断头处打了个死结,然后趴在尸体的耳边呢喃起来:“傻瓜,你知不知道‘灵玉’具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那日,你把灵玉放入我脖颈内的时候,我就已经清醒了!你说的话我也全都听见了!叶信他把我带回顺州城内后,找了最好的大夫来医治我…”
……
数日后,琼州岛天涯海角旁,一女子依偎在一男子怀中眺望面前湛蓝无垠的南海,聆听着海浪有节奏地拍击着海岸。有海鸟掠海飞翔,欢快自在。
“阿寿,天涯海角是不是大宋国的最南端?”女子忽然轻声问,清丽的脸魇洋溢着一片幸福之色。
“哎!”男子显得有些不高兴地扶正怀中娇小可人的女子,眸中却是万分宠溺的神色,随即肃然道:“暄儿,为夫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大宋国的最南端是南沙群岛!”
秦寿缓缓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沙群岛的方向,心中不知是何念想?
许是忆起了故人,又像是陷入了某段遥远的回忆之中。